對話楊雄裡:一位腦科學家的AI思辨
■到現在爲止,並不存在確鑿的科學證據可以證明"人腦智慧是至高無上的"。考慮到人工智能的發展只有幾十年歷史,很難想象100年後會是什麼狀態。必須承認,人工智能在將來的某一天全面超越人腦智能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對這一點,需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並採取必要的措施,以阻止人工智能負面影響的蔓延
■說存在人工智能全面超越人類智慧的可能性,絕對不意味着這種可能性明天就會成爲現實。人工智能領域的爭論持續多年,在科學上,爭論的哪一方都還不具備確鑿的、足夠的證據來證明各自的觀點。而正是這樣的爭論促進了科學的發展
■一切事物都是運動、變化和發展的。面對人工智能的迅速崛起,人類社會必然要改變其思維定勢,因勢利導,從容應對。科學發展日新月異,必須尊重不斷出現的新事實、尊重新的發現,秉持科學精神傳遞科學態度
楊雄裡院士近照
從撰寫論文、迎戰高考、挑戰奧數金牌的大語言模型,到效果炸裂、顛覆行業的文生視頻模型Sora,"無所不能"的人工智能(AI)不斷刷新着人類對於智慧的認知,甚至讓業內人士驚呼"AGI(通用人工智能)很快會實現"。儘管AI的涌現能力某種程度上還屬於無法破譯的"黑箱",但這似乎並不妨礙它理解和模擬現實世界。
AI會超越人類嗎?面對這樣的"靈魂拷問",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腦科學計劃的籌建者和推動者之一楊雄裡日前在一次研討會上的發言意味深長:"我曾認爲人類智慧至高無上,如今人工智能的發展讓我重新思考。"
這一頗有幾分自我否定意味的再思考背後,經歷了怎樣的轉折?這樣的再思考帶給我們怎樣的啓示?近日,本報記者獨家專訪楊雄裡,就人腦與AI、科學與認知等話題展開了一場對話。
圖源:視覺中國
"最近一年來,有兩件事對我觸動很大,動搖了我長期以來的看法"
文匯報:作爲一名資深神經科學家,也是中國腦計劃的主要推動者之一,是什麼樣的因素促使您重新思考人腦智能與人工智能的關係?
楊雄裡:首先,什麼是智力?按照著名兒童心理學家皮亞傑的表述,智力就是"你在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所動用的東西"。1956年,美國計算機科學家麥卡錫首次提出"人工智能(AI)"的概念,他對人工智能的定義是:使機器表現出人所表現的智能行爲。
人工智能在其發展初期,並未引起人類社會很大關注,科學界的總體評價是正向的。但一些頗有遠見的科學家很早就提出,人工智能可能會對人類社會產生負面影響。"控制論之父"維納曾說:"未來的世界將是一場要求更高的鬥爭,以對抗我們智力的極限,而並非是一張舒適的軟吊牀,我們可以愜意地躺在那裡,等候我們機器人奴僕的伺候。"能對人工智能作如此超前的預測,令人歎服。
隨着這一領域研究的進一步推進,人工智能對社會的影響逐漸引起了人們的注意。1997年,IBM"深藍"計算機戰勝了國際象棋世界冠軍卡斯帕羅夫,社會爲之轟動。近20年後的2016年,AlphaGo大比分贏了圍棋九段選手李世石,後又把整個圍棋界打得人仰馬翻,人工智能遂成爲社會熱點之一。由此,人們提出一個更深刻的問題:人工智能是否有可能在將來全面超過人類智能?
1997年,我在《文匯報》上發表科技評論《人類智慧是至高無上的》。2016年我又爲《科技導報》撰寫卷首語,最初的標題是"人類不必驚恐"。在相當長時間內,我對此問題的基本態度是:從一個根本的意義上說,人類的智慧是不可逾越的。
我之所以持這樣的觀點,有兩個理由。一是恩格斯曾說過,"人類的思維按其本性、使命、可能和歷史的終極目標來說,是至上的和無限的"。二是我無法想象人類所創造的閃爍着永恆光輝的文化寶庫(文學、藝術作品),在未來的某一天將因人工智能的崛起而變得黯淡無光。
但是最近一年來,有兩件事對我觸動很大,動搖了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
一是去年爲舉辦國際會議,我在手機上草擬了一份英文邀請信。落筆成稿之時,我的手指誤觸了一個按鈕,眨眼間手機屏幕上出現了一份中文文稿,原來是我的英文邀請信譯文,不僅翻譯準確,而且用詞精當。語言是人類特有的思想表達方式,而那個翻譯軟件竟使同聲傳譯高手相形見絀,這使我震驚。
另一件事是,藝術通常被認爲是人類獨有的"最終聖殿",但在這一領域,人工智能也開始挑戰人類的地位。比如,加州大學聖克魯斯分校音樂系教授科克編寫了一個名爲EM I的程序,一晚上能寫出5000首巴赫風格的樂曲,樂迷們評價這些樂曲風格"比巴赫更巴赫"。
這些反映人工智能發展新態勢的成果,使我不得不冷靜地重新審視自己的觀點。我逐漸領悟到,其實到現在爲止,並不存在確鑿的科學證據可以證明"人腦智慧是至高無上的"。
儘早思考AI與人類生態系統的相容,避免負面影響,是科學家的責任
文匯報:當您以科學家的身份提出"人類智慧是不可超越的嗎"這一問題時,想強調的是什麼?
楊雄裡:我想強調的是,科學是不斷髮展的,原來以爲不能被超越的,現在已經被超越了。考慮到人工智能的發展只有幾十年歷史,很難想象100年後會是什麼狀態。因此,我們必須承認,人工智能在將來的某一天全面超越人腦智能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對這一點,我們需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並採取必要的措施,以阻止人工智能負面影響的蔓延。
當然,人類的智力也並非一成不變,它也將亦步亦趨,達到新的水平。而目前,對人腦智能、人工智能的討論更多還是哲學層面上的。在科學上,爭論的哪一方都還不具備確鑿的、足夠的證據來證明各自的觀點。
需要指出的是,說存在人工智能全面超越人類智慧的可能性,絕對不意味着這種可能性明天就會成爲現實。歷史已經證明,科學技術的發展是一把雙刃劍,在發展人工智能的同時,儘可能早地思考其與人類生態系統的相容,避免對社會的負面影響,這無疑是科學家的責任。
作爲一門新興學科,人工智能領域中爭論的問題還有不少。其中持續較久、影響較廣泛的是機器是否有思維、有意識?是否會涌現智慧?贊同者認爲,如果機器被授予正確的程序輸入,它即能實現思維的功能,就應該說機器是可以實現有意識的思維。除非你把思維定義爲人類特有的精神過程,從而從根本上排斥機器思維的可能性。我本人屬於贊同者一方。
不同的意見則認爲,計算機對人類認知能力的模擬只是形式上的,而缺乏基本內涵。這兩種觀點的爭論持續多年,至今沒有消弭。而正是這樣的爭論促進了科學的發展。
科學發展至今,有哪一門學科的所有奧秘已經全都"大白於天下"?
文匯報:腦科學被稱作是理解自然和人類本身的"終極疆域",而今您認爲這樣的說法並不妥當。是AI的進化讓您改變了看法,還是科學本身的發展更新了您的認知?
楊雄裡:近年的文獻和科普報告中,常把腦科學稱爲科學研究的"終極疆域"(last frontier),強調的是它的複雜性和重要性。現代神經科學奠基人、西班牙科學家卡哈爾曾說:"只要大腦的奧秘尚未大白於天下,宇宙將仍是一個謎。"這大概是把腦科學稱作"終極疆域"的出處。我是較早在科普文章中作此引述的。
人的大腦有860億個神經細胞,它們通過上千倍於此的突觸組成複雜的神經環路,這種神經環路是腦實現功能的基本單元。而所有這些都處於動態變化之中,研究難度可想而知。特別需要強調的是,自然科學所有的門類中,唯有腦科學是通過大腦認識大腦本身。從這個意義上說,探索大腦的奧秘在所有自然科學領域中有其特殊性。
如果爲了強調腦科學的重要性,把對腦的研究視作是自然科學研究的"終極疆域"也未嘗不可。但對腦科學作此描述會造成一種誤解:似乎其他科學的研究都會有一個終點,而只有對腦的研究纔是一種終極的真理。細想一下,科學發展至今,有哪一門學科的所有奧秘已經全都"大白於天下"?
以物理學爲例,19世紀末,科學家宣稱物理學大廈已基本建成,然而20世紀初,這座經典物理學大廈轟然倒塌。量子理論的提出和狹義相對論的建立開啓了現代物理學革命。而直到今天,物理學研究仍如火如荼地展開着。
因此,在自然科學研究中,根本就不存在所謂的"終極疆域",或者說對任何領域均可謂之"終極疆域"。在每一歷史階段,我們所認識的都只是相對真理,人類只可能無限逼近絕對真理,不可能窮盡它。所以,從現在起,我就不再提腦科學是所謂的"終極疆域"。
一切事物都是運動、變化和發展的。17世紀英國詩人彌爾頓(《失樂園》作者)說得好:"在《聖經》中,真理被比喻爲一道潺潺流動的泉水。如果這泉水不永恆地流動,它就會腐化成一團順從和因襲的泥潭。"
我在腦科學和人工智能問題上觀點的變化,反映了科學的發展爲我的思維打開了新的思路。恩格斯曾指出:"隨着自然科學領域中每一個劃時代的發現,唯物主義也必然要改變自己的形式。"面對人工智能的迅速崛起,人類社會必然要改變其思維定勢,因勢利導,從容應對。
以開放的心態面對善意的批評,有足夠的勇氣糾正認識的謬誤
文匯報:當今科學發展如此之快,有時一篇論文剛剛發表、一個結論得出不久,就會有不同的聲音,甚至相反的結果公佈出來,這讓公衆有些茫然:科學還可信嗎?在這樣的語境之下,科學家和媒體該如何表述和解釋科學?
楊雄裡:這是一個很值得思考的問題。原有的科學結論被推翻(撇開學術不端不談),一個原因可能是實驗結果不能重複,這在生命科學領域較爲常見。自然現象是複雜的,如果實驗條件不一樣,實驗所揭示的可能是客觀現象各個不同的側面。阿爾茨海默症的病因複雜迷離,可能就與此有關。不同的環境條件、不同的生理狀態,所得結果出現很大變異並不奇怪。此外,將在動物模型上得到的結果拓展至人體時也要分外謹慎,一不小心就會出錯。
更重要的是,對於自然現象的認識,不可能一蹴而就。在某一歷史階段所取得的認識受到時代侷限性、技術侷限性、個人能力侷限性的制約。因此,面對公衆,科學家和媒體既要客觀、全面地描述科學現象及科學規律,同時也要指出認識的侷限性、片面性,如何在兩者之間找到平衡點是一門學問。
科學家既應該對自己的研究結果有充分自信,同時又要以開放的心態面對善意的批評,並有足夠的勇氣糾正自己認識的謬誤。科學發展日新月異,我們所熟悉的領域很快就會被新的知識的浪潮所淹沒。我們必須尊重不斷出現的新事實、尊重新的發現,從善如流,不斷進步。這是科學家應秉持的科學精神,也是媒體需要傳遞的科學態度。
作者:任荃
文:任荃 編輯:範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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