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岸漂泊7000多個日子後回臺 他揭開當地官商往來面紗
「一進到他的辦公室,裝潢很破舊,桌子至少用了一、二十年,都掉漆了,他看起來很樸素、很簡單,腳邊放着痰盂,桌上擺着溫水瓶,就算用當時的眼光看,也顯得非常落後,可是,他手上那枚印章值多少錢你知道嗎?」
這段被娓娓道來的,不只是回憶,更像是某個時代的縮影,這裡的「他」,或許指對岸的省級大官,也可能只是個小小鄉鎮的地方官。說着這段話的,是剛過59歲生日的王翔(化名),在對岸漂泊了7000多個日子後,終於在去年7月停下腳步,暫時歸根臺灣,如今,他任職於某家客運公司,憑着勞力掙錢。
令人詫異的是,早在臺灣首任民選總統李登輝高喊「戒急用忍」的1996年,王翔已西進大陸,那一年,習近平纔剛升任中國共產黨福建省委員會副書記,臺灣海峽甚至還有飛彈危機,「當時已經有很多同行過去,他們的報價都比我們低10%到15%,最後沒辦法,我們也只好跟着去了。」他說,這恐怕也是當時不少臺廠被迫西進的背景之一。
剛開始,王翔受僱於臺南一家衝壓廠,在協助老闆前往對岸勘查、選址、設廠後,2000年便輾轉跳槽至華碩建廠小組服務;當時,由於身上扛着臺灣上市公司的招牌,又適逢中國官方高喊「築巢引鳳」口號,地方政府爲衝刺政績,正拚了老命招商,紛紛巴着他不放,一時間,他可說是賺足了面子。
「那時候,胥口鎮一個負責招商業務的副書記,因爲想要見我,就每天在飯店外面排隊,但坦白說,當時如果沒有提前兩個禮拜約,我是真的排不出時間,因爲天天都有飯局。」王翔還說,當年他前往考察蘇州工業園區時,出面接待的可是中央一級官員。
不過,該名胥口鎮的副書記透過友人牽線,最終仍和王翔見上一面,後來更說服他擔任該鎮的高級經濟顧問,從2002年開始,便帶領12名陸籍員工,專責當地招商業務,「那時候,我培訓他們對商業的瞭解,他們則培訓我對蘇州市的瞭解。」
「我在蘇州,幾乎可以當導遊了!」王翔說,當1家企業好不容易湊齊大股東人數來到蘇州考察,多半不會只看1個地點,因此「事後打點」就顯得格外重要,「我當然不希望他到處去看嘛,最好就只看我這一個點,所以考察完以後,我們就幫他安排吃喝玩樂,把他的時間通通塞滿,這也是一種策略。」
憑着自己臺灣人的身分,每當官員離場後,王翔總能輕易拉近與臺商的距離,私下打聽出對方的真正心思,在接下來的6年時間裡,他不但成功招商引資逾1.2億美元,自己更是賺得荷包滿滿,這恐怕也是他有生以來最風光的一段日子了。
「當時年收入最高可以突破新臺幣千萬元,不過坦白說,我的開銷也大啊!」王翔直言,由於地方政府並無太大實權,水、電仍是中央說了算,政策性優惠貸款要打通環節更要找對人,「你想單獨約銀行行長和臺商吃飯,那不容易啊,他也會怕,但如果銀行行長收了我的錢,那又不一樣了。」算一算,他的交際應酬費用竟高達收入的3成。
「你可能還不瞭解當地生態,地方政府雖然可以答應臺商很多事情,但實際上,他手上沒有任何權力。」見記者一臉不解,王翔接着說,就算地方政府出面向臺商保證優惠貸款無虞,但貸款是銀行的事,政府根本管不着,其他像是電、水、消防、衛生、公安等業務,權責單位也都歸中央主管,「所以,他就不是人家真正老闆啊。」
對此,他的作法是,先花1個月時間打點官員,之後再送件過去,過程中吃飯喝酒自然不在話下,就連買包茶葉送人,常常撥開一看就是金子,直言許多官員的辦公室雖然簡陋,手上的印章卻價值不菲,「你不經過1個月的廝混,怎麼會知道他那一個章敲下去代表什麼意思?很可能你根本拿不到那個章。」
談着種種檯面上「不能說的秘密」,王翔顯得稀鬆平常,彷彿在當地早已司空見慣。談到特權,他還說,早年中國大陸還很歡迎臺商,因此自己有過不少經驗,「有一次我要從江南到江北,正打算開車搭渡輪過江,結果現場大排長龍,沒想到,我旁邊的朋友跟我要了臺胞證後就跑去最前面,過一會兒,就有一輛警車過來幫我們開道,一路護送到渡輪上去。」
▲王翔回憶,自己曾經憑着臺胞證,就受到警車開道的禮遇。(示意圖/東森新聞)
不過,臺商的榮景只持續到2008年,由於金融海嘯重創全球經濟,於是中國大陸開始篩選廠商,官方對外來投資的政策也從「築巢引鳳」轉向「騰籠換鳥」,不僅提高進駐門檻,也限制產業類別,甚至得投資到一定金額才能取得相對應土地,王翔不禁抱怨:「以前不是,不但土地幫你灌水,錢不夠還幫你墊,現在做起來了嘛,就開始篩選,當年把臺商當成寶啊,可現在又不要你了。」
即便如此,王翔靠着多年經營起來的人脈,仍找到一絲翻身機會,先與當時五大機箱業者談妥一筆需求量相當可觀的「鍍鋅鋼板」訂單,之後再找頗具規模的陸廠供貨,「我當時認爲,這家工廠,未來有4到5成的產能會被我賣掉,我會是他最大的業務員。」他感嘆道,機箱廠每月需求至少2萬噸,原本自己估算可分配到7000噸左右,預計個人月收入將多達70萬人民幣,不過,即便雙方一早簽妥合同,終究還是落得一場空。
原來,隨着全球經濟衰退,中國大陸開始擴大內需市場,「當時的中國就像一個大吸盤,把全球的重要物資都吸進去,鋼鐵自然也不例外。」王翔說,在政府授意下,房地產市場開始蓬勃發展,導致當地本土鋼板供不應求,價格一路飆漲,最後甚至超過進口鋼板含稅價格,不但反常,也讓他整筆生意因此告吹。
「沒錯,我懂一點經濟,我看世界新聞,也自問很小心在佈局了,可是隻要局勢一來,擋都擋不住。」王翔坦言,經此一役,自己千萬積蓄已消耗殆盡,接下來的工作更是浮浮沉沉,考慮到當地經濟已大不如前,賺錢機會也越來越少,最後才決定返臺,「其他領域我不敢講,但我的人際關係裡面,可以運用的確實越來越少了。」
被問到回臺後的感想,王翔說,臺灣已是成熟社會,能施展的空間本就有限,加上自己長年居住對岸,在臺灣的人際關係可說是全部中斷,「現在回來,年紀也大了,又遇到經濟不景氣,工作就很不好找。」所幸,在退輔會協助下,他去年底已考取大客車駕照,如今服務於某家客運公司,每天從下午1點上工,一直到隔天凌晨1點左右才下班。
上從中國大陸政經情勢,下至地方名勝古蹟典故,瞧着王翔侃侃而談的模樣,實在很難想像他每天得待在公車上逾8個小時,用勞力換取每月5萬多元的薪金。被問到未來打算,他總算才說:「中國市場太大太大,若還有機會,一定要回去再拚一把,可是如果不成,最終還是得面對現實啊,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