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居的人們,未必是喜歡孤獨

不想社交,想一個人——以後大概會越來越常見吧。

之前聊過,想必不止一位,有類似的體驗:社交時,當一個人擺出一個持久且動人的微笑時,極小可能是喜歡對方、開啓魅力模式想取悅對方。極大可能是已用光了社交體力槽,無力再假裝關心酬酢周旋,於是擺出假笑屏保,進入社交的睡眠模式。

許多人會誤解社交能力與社交慾望。實際上有那麼些人,不缺社交能力,但沒啥社交慾望。更多人是帶一條社交血槽。血槽低過危險值,會傾向抑鬱,於是可以靠跟朋友(遠程)交流、玩貓之類,恢復到正常狀態,可以繼續過日子。當然,血槽越高,社交慾望越肉眼可見地變低,終於到社交血槽值滿了,好了,不想社交了。再社交就要累了……

社交慾望、尤其是當面社交慾望的下降,其實算個時代流程。

之前有地方討論過東亞大城市人們的社交壓力,像經濟學人智庫提到,京滬港,以及新加坡和臺北,每個城市都有五到七成的受訪者表示“覺得缺乏足夠的個人空間”,大家都會渴望更多獨處空間。

又不止東亞:經濟發展與城市化,必然帶來獨居率上升。

全世界皆然。

2019年Esteban Ortiz-Ospina的一個論文裡說:德國、荷蘭、法國都有35%到40%的獨居率——即一個人居住。瑞典斯德哥爾摩在2012年高到60%的獨居率。歐洲國家獨居率基本沒有低於20%的——除了北馬其頓。北美最高是美國,接近30%。亞洲最高是日本,超過30%。

那些獨居率比較低的國家:阿富汗、巴基斯坦、孟加拉、也門、塔吉克斯坦、尼日爾、馬裡、柬埔寨、巴勒斯坦、塞拉利昂、危地馬拉……嗯。

雖然有各地文化差異的緣故,但獨居率和城市化率、經濟發展程度,大概呈正相關——越是城市化,越經濟發達,獨居率越高。也就自然帶來一個後果:年輕人有可能的話就想減少社交,並且獨居。

如上所述,東亞城市年輕人,相對缺少足夠個人空間,平時待人接物,已經很累了。城市化又讓生活足夠便利,人可以在相對少的人際交往中,獲取足夠生活的資源,有足夠豐沛的物質與精神食糧滿足需求——“自己玩不香嗎?”(相對的)高收入工作更多在城市裡,城市青年的工作強度與居住成本衆所周知——空閒少,住得窄。於是年輕人會越來越傾向逃避繁瑣社交,逃避複雜的情感關係,逃避聚居式的生活方式。

然後,獨居這事是會上癮的。理論上,人類只需要攝取一定的物質食糧和精神食糧,就能活下去並且愉悅。大多數人的生活方式,是拋掉些自己的時間與勞作,換取一些生活資料和精神食糧。但獨居時更容易明白:一個人需要的東西,其實沒那麼多;世上許多東西,是爲了社交,爲了精神食糧,爲了維持自己的社交地位而付出的。就是因爲習慣了這種“不呼朋引伴也無所謂”的生活,所以獨居也就沒那麼嚇人了。

越是經濟發達的大城市,越能提供足夠多的“不用跟人打交道也能好好活”的基礎設施,以及大家各自尊重獨居生活的默契。——當然,也越能提供讓年輕人沒時間沒多餘體力社交的繁重工作……………………

以前不愛社交的人算少數派時,難免會被人說性格孤僻。但隨着越來越多人習慣減少社交,大概這頂帽子也會被摘下了。更多現代城市人大概會意識到:大家只是單純想要邊界感清晰、簡單清晰敞亮的關係——只是最後體現爲更簡單獨立的生活而已。

畢竟全世界的趨勢就是:更普及的公共設施、更多元的商業發展,都是爲了讓人可以更有選擇地生活:不用特意跟人打好關係,也能活下去。

《生活大爆炸》裡,謝爾頓-庫珀在給霍華德和伯妮婚禮時的祝詞,前半段就算了,後半段:

“或許我自己太有意思,無需他人陪伴。所以我祝你們在對方身上得到的快樂,與我給自己的一樣多。”

這是作爲一個喜劇臺詞出現的,但我完全理解這句話。

以及,許多人獨居未必是爲了快樂,也許只是爲了遠離痛苦:許多家庭關係,真的是很耗人。

多少年輕人,從小到大,都想有個免於被打擾的小天地呢?

甚至,不只是年輕人。

村上春樹有個小說,《在所有可能找見的場所》裡有個丈夫,身處夾縫之中:

父親過世了。

母親住在同一棟樓,有焦慮症。

妻子在家給他做楓糖黃油餅。

他自己工作與家庭雙重壓力,發胖了十公斤,長期在樓梯間走樓梯,消耗熱量,躲一躲清淨。

然後某天直接失蹤。之後神奇地在遙遠的某車站被發現,失憶了二十來天,體重掉了十公斤。

“好想忽然消失一段時間,忘記一切,順便減掉壓力帶來的肥胖啊”——還真是東亞城市居民都很流行的白日夢。

更早一點,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裡一句話,已經把試圖精簡社交東亞年輕人的精神內核,說得很通透了:哪有人喜歡孤獨?只是害怕失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