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未晞,雞鳴不已─論「平路臺灣三部曲」

圖/鄧博仁

平路臺灣三部曲包括《東方之東》(二○一一年)、《婆娑之島》(二○一二年)以及《夢魂之地》(二○二四年)。(木馬文化提供)

《東方之東》(二○一一年)和《婆娑之島》(二○一二年)以迅雷之勢連續出擊之後,平路就已經擺好挑戰臺灣三部曲的態勢。儘管消息甚囂塵上,這期間,她倒是先出版了社會寫實性質的長篇小說《黑水》、兩本散文集《袒露的心》和《間隙》,還抽空再版了短篇小說集《蒙妮卡日記》。十年過去了。就在大多數人淡忘曾聽過這個傳言的時候,平路亮出了壓箱寶,一舉將傳聞晉爲史詩。《夢魂之地》(二○二四年)完滿了臺灣三部曲的最後一張拼圖,更是平路創作生涯中的巔峰之作,濃縮並超越作家此前傾注的關懷以及創作技藝。平路的豐厚著作早爲她博得桂冠加冕,三部曲的問世再爲她的王冠鑲綴上珠寶,《夢魂之地》則是其間最璀璨奪目的鑽石。

鏡映與疊覆:雙軸、雙軌之時空

三部曲的結構,通常會採用歷時性的發展,由古至今,有的作家寫家族的幾代發展,如鍾肇政;有的作家則讓每一本故事的人物和地域各自獨立不相干,如施叔青。平路的三部曲偏向後者,唯其不依時代先後鋪排。每本小說的主要時間軸都是現代的,只不過作家總能從現在進行式的某些議題中追溯到歷史上驚人的相似,雙螺旋的時間線在對比、對話與對抗的織替中,纏繞又神奇地梳理着錯綜糾雜的縛結。《東方之東》、《婆娑之島》和《夢魂之地》可以稱其三部曲,視之爲平路的臺灣系列小說或許更讓讀者沒有壓力,個別的主題和故事,任隨喜好從哪一本讀起皆無妨。

這三本小說的最大共通性自是審議臺灣歷史和政治。平路對此題材的書寫可算是老資格了。初試啼聲的時期,她擅長以多變實驗性的形式挑戰宏大敘事和社會議題的名聲更甚於女性書寫,中後期即使偏向個人化題材也或多或少會探觸時代性的問題。此番捲土重來,如何跟她早期經典,以及其他作家的臺灣三部曲,有所區隔?我認爲,是側重臺灣與他者的關係性,並且以今昔作爲鏡像映照。如此,在空間性的雙軸上,疊覆時間性的雙軌,以臺灣爲核心拉開地理的幅員和歷史的縱深。《東方之東》談論的是世紀之交的兩岸關係,對照的是明清拉鋸;《婆娑之島》回望大航海時代臺灣的經濟戰略情勢,呼應冷戰前後美中臺的地緣政治變動;《夢魂之地》聚焦當代臺灣如何評斷二十世紀下半葉的歷史,下個世代如何從與上個世代的齟齬和傷害中成長?轉型後號稱亞洲民主楷模的臺灣,如何看待始終縈迴不去的戒嚴遺緒?

歷史記憶與思索:從此地彼岸到世代關係

就短期的時間來看,臺灣的對外處境變化迅速,隔個十年出頭,重溫《東方之東》與《婆娑之島》,不得不驚歎歷史已經又快轉了好幾章節。這兩本出版於民國百年左右的小說,約莫處於兩岸來往蜜裡調油、臺美關係相敬如賓的背景。《東方之東》裡的臺胞抱着各式各樣的懷想和目的絡繹前往中國投資、就業、居住或旅遊。殊異文化和政經環境成長的雙方,交往交談中在彼此身上投射自己的想像和匱缺。男主角爲了彼岸花私奔匿跡,英雄救美的底牌下是自我救贖;女主角惋惜對岸早夭的民主,然而落魄投奔的中國男性向往的究竟是自由的庇護,抑或是耳根軟的女人奉上的軟飯?理想與現實的虛實交鋒,就像小說裡相伴的順治皇帝與鄭芝龍,家常閒話包裹着鬼胎禍心,問答間誰被話術騙了,賠上的不只身家,還有國家。《婆娑之島》擺脫海峽雙邊的視野,從亞洲地緣的政經戰略位置思索帝國眼中的臺灣。不管對稱霸大航海航道的荷蘭東印度公司,或者冷戰後「一箇中國」座標突然位移的美國,臺灣不過是工具性的舢舨。畫舫笙歌停歇,就該拋諸腦後。孤女的願望無異於女妖的歌聲,誘人暈船撞船。和在強權夾縫中擺盪的弱者站同隊,即使位高權重如揆一和美國外交官,前途就像臺灣一樣可拋可棄。

因爲由動態的關係性來描述國族互動,這兩部小說順理成章借用了兩性關係作爲喻比。優點是,藉由綿綿情思連結起分割的時代切片,迴盪起餘韻(恨)嫋嫋的連續感,另外也能潤澤歷史書寫的枯燥乾澀。缺點是,以兩性交往作爲國族隱喻的侷限性高,在寫作模式上也屢見不鮮。《夢魂之地》改以世代關係賦比前後年代。不過,好奇台灣三部曲最終章是要處理哪個階段的讀者,開始翻閱《夢魂之地》時,應該會被作家的故弄玄虛搞得滿頭霧水,摸不着歷史在哪裡?哪裡像宏大敘述?恍悟作家想要談論的主題和切入角度時,又會爲她比喻的巧思和書寫的野心拍案叫絕和莞爾。誠然,塵煙往事本來就如幽靈般摸不着看不清,真的要還原歷史和人物真相,不如試試招魂、起乩或觀落陰。小說家也幽自己一默,某種程度說,寫作和通靈確有異曲同工之處。

德希達曾經用魂在論(Hauntology)來比喻馬克思主義式微之後,馬克思思想依然陰魂不散在歐洲大陸上飄蕩的現象。時代的浪潮退卻後並不會就此封印在書頁之中,而是如幽魂般神出鬼沒,對現在和未來纏祟不休。對稱呼臺灣是鬼島的人而言,供奉的最大神主牌莫過於兩蔣。蔣氏父子的歷史功過,遺產或遺毒,至今對所有臺灣人猶是爭論不休的議題,左右臺灣未來的走向。解嚴後的我們思索着如何定位戒嚴時期,《夢魂之地》裡的蔣經國也爲蔣介石的遺業和彼此關係感到苦惱。現在既是承繼着過去,小說中的男女主角,甚至仙界的哪吒父子和從《東方之東》延續下來的鄭成功父子,無不縈繞糾纏於兩代關係的記憶,最終也必須從傷痕中走出自己的道路。

通靈新敘事:藉民俗信仰巧闢蹊徑

處理歷史題材,尤其是這麼近代和高度爭議的政治人物,已經涉入深水區了,平路竟然取徑於另一個非常棘手的管道──民俗信仰。早年在〈郝大師傳奇〉,平路小試過將政治與宗教連結,嘲諷崇尚怪力亂神的政商名流文化,口舌間擘畫的蜃樓幻景。較之前作只在現象層的輕描淡寫,新作《夢魂之地》大篇幅描述臺灣種種上承神鬼諭旨、下保氣血通暢的習俗術式,大自宮廟法會、占卜命盤、消災解厄的儀式門道,小至陰陽調和、鬆筋活骨的療法手路。爲了讓宗教和政治的連動具有合理性,男女主角這兩個具有靈通體質的人在身分的安排上頗具巧思。男主角代表的是一般跟隨國民黨播遷的外省家庭,主要敘述者女主角的家庭則是在蔣經國指揮部署下一九五五年才遷臺的大陳島移民──與太子爺有特殊因緣而對蔣氏父子更具向心力。雖然是層峰和基層的兩種身分,命運共同體的相近頻率使得她偶爾能夠共情小蔣的心聲處境,不分高下地回顧廣泛的外省族羣的生活刻痕。

或許擔心讀者畫錯重點,小說的破題開宗明義點出:「是創傷,不是神力。」小說裡的大家長們,家和國的,都是動盪時代下跟家族家鄉分離、被迫在粗糲的生存環境中快速轉大人的男性。壓抑的痛苦和憤怒,使得他們不能善待自己,轉而濫用父權苛刻身邊的人。男女主角都在家暴中長大,女性的身分更使得女主角失怙後必然地遭遇性騷與性侵,殘破怨懟的家庭經驗也妨礙成年後發展親密人際關係的意願。即使貴爲太子的小蔣,在嚴苛寡情的父親和虎視眈眈的繼母的監控中,又曾嘗過多少家庭溫暖?慘痛又扭曲的生活經歷,如何期待在經年鬥爭的猜疑忍抑中奪權的人,懂得溫柔對待他人?連結宗教的形上層次俯視蒼生,多少能增添些許哀矜的情懷來理解暴戾傷害的源頭。

理解不等於合理化。平路應該是臺灣作家中寫過最多歷史名人的。她寫名人,向來不着重於月旦人物,而是自紛亂駁雜的時空情境裡抽絲剝繭出人心人性。此番搬出政治強人,既非擦脂抹粉抑非塗鴉潑漆,反倒意圖從激盪於神格化與妖魔化的兩極臧否中逼近人格化的面目。或許是這樣的考慮,小說讓女主角通靈的是老年時期的小蔣。垂暮的領袖腦海中追憶的不是什麼豐功偉業,而是大大小小的國政挫敗、錯誤與悔恨。他念茲在茲的有三個時間點,第一個是大陳島撤退,形同宣告放棄反攻大陸、固守臺灣的起點;第二個是刺蔣案,刺激蔣經國體會到本省人對蔣氏政權的憤恨並感悟到本土化的必要性;第三點則是解嚴前後的波動。這三個歷史節點,標誌着戰後臺灣從反共跳板到在水一方的轉變。私生活的記憶裡,多半是他與原生家庭的裂痕,少部分妻小的溫馨,以及奪人所愛的自責。不僅如此,作家有意地透過女主角的當代敘述,以某些饒富意義的地景去補充小蔣敘述線中無法呈現的歷史,例如以淑女墓去突出女性勞工在所謂十大建設中被隱沒的貢獻,以中華新村和理教公所去拆解老蔣的天命神話,並且以「蔣公感恩堂」裡蔣公讓位於觀音的難堪遷居折射蔣氏威權的沒落。

以民間的通靈文化去臆想歷史,最令人驚豔的效果,是創造出一種新形式的敘事技術。以往,平路慣常採用後現代的拼貼互文,混雜多種官方或民間檔案、公私紀錄、跨類型的文本、影音、傳說或耳語等,營造出複數且矛盾的角色和事件層向,重構真相的同時內嵌不可呈現的懷疑論。然而大量體裁歧異的典籍章句引述,斧鑿痕跡明顯,掉書袋的沉滯感磨損了作家新穎的取材或視角,隨着前衛技巧的普及,讀者感受上的不耐煩愈甚。這次透過無法以理性解釋的神力操作,反而不受限於確切來源的索引和敘述觀點轉換的合理性。小說家可以用第一人稱、第三人稱甚至全知觀點任意環繞着小蔣,還能凌空接收到(許多)身分不明的評論旁白;憑藉來無影去無蹤的所謂「靈通」,遨遊於各種文本和說詞,以閃回、嵌入或倒敘的方式擷取隻字片語或心聲,靈活出入多重時代場景,精簡有效地擴充實境。能夠將具有本土色彩的靈異文化轉化成訴說臺灣歷史的敘述技術,不但獨具意義,也可說是平路畢生苦心孤詣鍛鑄出的臺灣奇蹟。

隨着《夢魂之地》的付梓,平路不只完成臺灣三部曲的書寫大業,連帶地賓果連線起作家自己另一個小說三部曲──《行道天涯》、〈百齡箋〉和《夢魂之地》的蔣氏家族系列 (還可再加上以蔣經國和章亞若爲藍本的《是誰殺了XXX》劇作)。或許受到小說靈力的測漏影響,我彷彿預見了未來無數關於這兩大系列之間,以及與其他作家三部曲的交互比較研究。充斥着魑魅魍魎和鬼話連篇的島嶼歷史,或許正需要透過小說家和讀者們一次次地耙梳審視,一回又一回對鬼影幢幢的過往召喚、超度與除魅,終能如《夢魂之地》的寓言,迎向靈光消失的年代。(本文系平路臺灣三部曲總導讀,木馬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