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梗怎麼笑?志村健&北野武「人情喜劇」的搞笑原則

北野武在《NHK》的搞笑短劇特別節目中,模仿WHO的譚德賽,名爲「手泥洲太郎」(テドロス太郎,テドロス爲譚德賽的日文音譯)。這段名爲〈新生活〉的短劇,模仿防疫記者會的形式宣佈疫情守則,但其實是在拿北野武兒時成長的東京足立區開玩笑,反諷疫情下的日常生活。在這樣的脈絡底下,北野武雖然扮成了「黑人」譚德賽,但並不是在嘲笑他的種族或膚色,而是自嘲日本的防疫生活,所以並沒有引發Black Face的輿論爭議。 圖/志村健IG、《NHK》

「喜劇是一件嚴肅的事,顧及人情世故是日本搞笑的原則。」

近期我最大的疑問,是看到一些讓人感覺「怎麼做人如此欠揍?」的言詞行徑,發生炎上爭議之後,這些人都聲稱自己的言行是「美式幽默」。然後又看到一些開玩笑開到無站無節的,說自己講的是「地獄梗」——可是我再怎麼看那都只是缺德的霸凌而已,到底是在地獄什麼。難道國中男生對着胸部大的女同學大喊「淫婦」「母狗」,這樣也算地獄梗嗎?難到所謂的「美式幽默」,是指做人可以毫無節操地嘲弄他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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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人在過去的教育環境裡最難被培養的就是美學和幽默感。所以我們會看到覺得自己腿短,就一輩子穿着像王哥柳哥高腰褲的中年男子,或是拿歧視女性和弱勢,然後還以爲自己講話很幽默的政治人物。而且這些人犯了蠢之後只要拿出一句:「我是社會菁英,你們憑什麼嘴我」,就自然有一大羣眼裡只看得到新臺幣、人生穩定但感性破損的信衆,出來拍手叫好挺他到底。

說真的,美國文化我不懂。但是日本的搞笑文化倒是有小小涉獵,而且我是志村健和北野武的鐵粉,志村健因肺炎過世時,在日本的《Newsweek》上寫了一篇追悼志村帶給臺灣歡樂遺產的紀念文。在日本,搞笑是一個產值驚人的產業。而且從江戶時代的落語到昭和時代的漫才,以至今天的搞笑節目,日本的搞笑文化算是發展得極度成熟,搞笑藝人已經是種高度的「職人藝」了。

日本搞笑藝人是一種高度的「職人藝」。圖爲志村健每年現場演出的「志村魂」舞臺公演。 圖/《志村魂》演出劇照

北野武(左)和志村健(右)兩位算是從年輕就紅到現在的老江湖。北野武生於1947年,志村健生於1950年。 圖/Twitter

志村健和北野武這兩位算是從年輕就紅到現在的老江湖,但是他們仍然遵守着日本搞笑界的同一個傳統規則,就是年輕時一定都經過苦難的「下積」時期。

所謂「下積」(下積み)在日文就是指被壓在底下,還沒紅之前可能有一餐沒一餐的時代。在這個時期的新進搞笑藝人,通常得從大牌前輩的跟班、司機、甚至「虎仔」開始當起。就算有收入也是來自經紀公司(事務所)的絕對違反勞基法微薄薪資,甚至還有因爲是要來跟師父學藝的所以根本沒錢,要看大仔心情才偶爾給你一點零用錢花用,平常就住在師父家裡跟着蹭飯。

年輕時的北野武就曾經窮到和朋友一起喝酒時,卻因爲沒錢所以只能買到很少量的便宜酒,根本喝不醉,所以就一羣人喝完酒之後繞着淺草全力衝刺跑了一圈,看會不會比較快醉。志村健則是立志想要當搞笑藝人之後,就自己跑去當時的大牌搞笑藝人碇矢長介的家門前,突然土下座要求人家收他當弟子。當然碇矢沒有理他,結果志村就在人家家門口跪了12個小時以上,終於讓碇矢受不了而暫時錄用他,然後派給他第一個工作,是去給別的藝人做跟班。

那個藝人,就是後來和志村搭配、甚至風頭被志村遠遠搶走的加藤茶。

志村待了一段時間之後就受不了跑了,期間還跑去當了一段時間的酒保。但是後來志村還是覺得自己人生只有成爲搞笑藝人是唯一的路,所以就回來繼續擔任《漂流者》的跟班雜工。在漂流者出現離開的成員時志村才得以補上,登上了傳說中的《八時全員集合》舞臺,走上了搞笑巨匠志村健之路。

志村健(右一)年輕時代加入的團體「漂流者」,其主持的綜藝節目《八時全員集合》,也是志村健後來走紅的關健舞臺。 圖/ドリフターズ

志村健起初是加藤茶(左)的跟班,後來志村的風頭逐漸超過了加藤,不過兩人一直是合作無間的搭檔,志村健於2020年過世以後,加藤以老友的身分參演了特別紀念節目,懷念過往的搞笑歲月。

志村健創造出來的無數橋段,根本值得讓抄襲他長大的臺灣綜藝界土下座向他致敬。而兩人也同時創造了許多都市傳說級的奇聞。像是志村健曾經被後輩說是女兒生病要向他借三百萬,結果志村拿了個手提袋裝了一千萬塞給他,說要他出人頭地的時候再還就好。當然,這種唬爛一下就被識破而傳開了。結果志村健跟後輩是這麼說的:「你女兒沒事真是太好了!」

當後輩道歉說錢一定會還的時候,志村只是笑笑的說了句「沒關係」。後輩當場哭倒在這位大哥面前。幾年前志村健家裡遭小偷而損失慘重,他也只是出來開了個記者會說自己不會追究,希望這位小偷能夠用這些錢當資本好好作個生意重新作人。當記者問他真的沒問題嗎?他的迴應擺出招牌鬥雞眼搞笑梗說出經典的「沒問題!」(だいじょうぶだ)。

而從漫才系統出身的北野武,在紅了之後也維持搞笑界前輩照顧後輩的傳統,帶了一羣跟着他的搞笑界少年仔們組成了「北野武軍團」。某次北野武和女學生交往,結果導致女生被八卦雜誌《FRIDAY》的記者騷擾,北野武軍團真的變成了「軍團」,一行人衝去《FRIDAY》的編輯室砸場,還把記者痛揍了一頓。北野武當時丟下讓人深省的一句話:

「我們大家都不是做什麼講出來好聽的工作啦!」

這兩位搞笑藝人不只會說地獄梗,早期生活還蠻讓自己身體力行衝向地獄的。北野武日後在電影藝術上的成就不待多提了,人生和作品一樣到底是瘋狂還是搞笑分不清楚的北野武,襲擊《FRIDAY》的那天其實是以他爲主角的紅白機遊戲——《北野武的挑戰狀》——發售前日。

1986年12月10日發行的紅白機FC遊戲,雖然內容晦澀困難、反而變成一種惡搞笑話和「糞作代表」。發售前一天的12月9日,正是北野武「FRIDAY襲擊事件」的前一日。 圖/たけしの挑戦狀

在北野武搞了這麼大飛機之後,所有遊戲廣告都停止播出,而且攻略本也停止發售計劃。結果製作本來就奇怪的遊戲,變得更難理解、更難破關,榮登有史以來最強糞GAME寶座。但是這個傳說中的糞GAME,卻是賣了和當時《勇者鬥惡龍》同樣熱銷的80萬片。日後補出攻略本的時候仍然艱深難懂,讓出版社收到不少抱怨電話。結果北野武出來講了一句話:

「希望大家不要一不爽,就拿雨傘和滅火器去出版社要砸場揍人啊!」

這纔是正確的地獄梗使用方式。該瘋狂的時候沒有在神經任何人,真的要地獄的時候,人家北野武拿出來嘴的是自己的糗事。結果臺灣現在的地獄梗,是拿別人的難堪出來修理(而且還沒有告知、或是本來RE好了最後還給你裝傻),然後可以拿人家親人傷亡的悲劇出來講,還說這是地獄梗、不接受的人就是沒有幽默感。

講這種話我只會覺得你沒有「被人家報過公司名」而已。

沒錯,上面那句話非常粗俗、非常流氓氣口(編按:公司在臺灣黑話裡意指幫派)。說到粗俗,的確筆者雖然去日本拿了個公費博士回來,但是平常講話還是滿口性器官跟問候人家老母,還讓我媽受不了到說自己兒子是「𡳞鳥掛在嘴上」。而北野武不只搞笑節目,就連拍黑道片時,裡面髒話多到被影迷統計他《極惡非道》裡出現的「馬鹿野郎」跟「コノヤロー」的出現次數。這兩個單字或許意譯只是「笨蛋傢伙」和「你這傢伙」,但是對日本有一定認識的朋友就知道,這兩句話在日文裡的髒度大概直逼臺語的「奸恁娘」。

「希望大家不要一不爽,就拿雨傘和滅火器去出版社要砸場揍人啊!」圖爲1997年北野武以執導作品《花火》,拿下第54屆威尼斯影展金獅獎。 圖/美聯社

圖爲2007年北野武電影作品《導演萬歲》,全片幾乎都在諷刺自己江郎才盡、除了暴力電影之外什麼也拍不出來的無能導演。 圖/《導演萬歲》

志村健在80年代的喜劇橋段裡,也有許多女性露兩點和性暗示的橋段。但是不知道大家有沒發現,北野武的髒話和平常出口成髒的筆者,表現的都是憤怒、激昂的情緒,是一種暴力表現、有時是無奈的咀咒或是自嘲。就算是志村健的養眼喜劇,最後也都是用志村本人吃鱉被惡整的結局收尾。

在日本只有小學生會在那邊「雞雞」、「大便」的開心不已,幽默感等級大概跟《抓狂一族》裡的國會議員梗一樣。

說穿了,這種差異就在於人生歷練的不同。日本搞笑藝人的培養環境說來極爲封建守舊,北野武之前也常被嘲諷爲「老害」。但是這些老江湖們因爲經歷過年輕時的不遇和辛酸,讓他們體驗了年輕人所缺乏的人情世事。或許是對於這種搞笑界老屁股當道的反抗,幾年前日本也曾經流行過一陣年輕搞笑藝人的風潮。結果這些年輕藝人也的確紅了一陣子而且很好把妹(因爲會講話),但是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大部分都從舞臺上消失變成了所謂的「一發屋」。後來這些一發屋被找回來上節目時,大多都是反省自己紅得太快不懂得珍惜,而且因爲紅的時候凡事都順風滿帆,結果無意中玩梗時得罪了很多人。

不要說我老屁股守舊。要是這些人當初得罪的是你,我就不相信你有什麼好修養。

「笑」本來就是一種高度文明化的感情表現,所以不同文化裡的幽默自然就不一樣。當然就像臺灣也移植了不少日系搞笑橋段進來,臺灣要引進美式幽默當然也是可以的。而地獄梗不是不能玩,臺灣人超愛看的「絕對不準笑」就玩得不亦樂乎。節目成員的遠藤章造幾乎每次都有離婚的前妻千秋跑來給他洗臉,甚至還有遠藤正在交往的女生和千秋攜手出現一起diss他的。

就算是志村健的養眼喜劇,最後也都是用志村本人吃鱉被惡整的結局收尾。 圖/《志村けんのバカ殿様》

搞笑組合Downtown(松本人志、浜田雅功)爲主持羣的節目,臺灣俗稱「絕對不準笑」,有許多挖苦自己糗事的橋段,像是遠藤章造幾乎每次都有離婚的前妻千秋跑來給他洗臉。 圖/《ダウンタウンのガキの使いやあらへんで!》

同個節目還曾找來因爲不倫戀而被罵到臭頭的藝人Becky,安排她和其他男藝人一樣接受泰拳踢擊來「向觀衆謝罪」。如果你地獄的對象是自己,那大家哈哈笑完還會稱讚你是專業人士。拿別人不想被碰觸的痛處,在那邊笑人家家裡死人、還沾沾自喜說這是地獄梗,那其實是你人品低劣、而且不下重口味就沒梗的展現。

最重要的是,像遠藤私生活中的離婚被拿出來大家笑一笑就算了,Becky之前轟動社會的不倫戀過後復出,被拿出來當梗還被踢屁股,結果玩笑開過頭了,換來的是觀衆一陣罵聲,逼到製作單位出來道歉。對,就道歉,沒在跟你五四三澄清個鬼的。就連可以下流到把煙火插屁股噴火的《絕對不準笑》系列,也是有他們不可跨過的紅線存在。所以「沒有什麼事是不能拿來開玩笑的」這句話,根本是一句廢話。

日本搞笑的傳統藝能落語,雖然是「坐着講」,但是現場面對觀衆的表演方式,和美式站立喜劇一樣。不過落語裡有個鐵則,

就是不可以隨便「挖苦嘲笑觀衆」(客いじり)來博得效果。

因爲這會被認爲是一種「沒有自信的虛張聲勢」表現。

落語不能隨便「挖苦嘲笑觀衆」,雖然也有少數以此爲風格的落語師,但觀衆評價不一、尺度分寸的拿捏也需要細膩考量。圖爲落語家月亭方正,同時也是參加絕對不能笑系列的搞笑藝人山崎邦正。 圖/月亭方正

人生裡滑稽、荒唐、值得苦笑的事情太多太多,每個人在現實生活裡都已經遇到很多苦難,所以人們纔會希望從喜劇表演裡找到一點歡笑。這也是爲什麼老江湖們的地獄梗裡都藏着一點溫暖的原因,因爲他們體驗過跟觀衆們一樣的苦。如果只會拿人身攻擊出來賣弄的話,要不是你人生經驗不夠、觀察力不足,那其實就是另一個可能了——你這個人並不好笑。

也許有些人也可能會回說:「可是觀衆也都笑得很開心啊?」但有沒有想過另一個可能,就是那整場包括演出者和觀衆,都是欠缺人生歷練然後缺乏同理心,拿嘲笑別人痛處作爲自己「我美式幽默跟你臺灣土人不一樣」的莫名其妙心態?志村健最喜歡的一句話,就是他的前輩東八郎對於搞笑藝人的自我期許:

「當一個搞笑藝人想讓自己變成文化人的時候,那這個人就完蛋了」

雖然志村健裝瘋賣傻數十年,不過我想沒人會懷疑他的內涵和文化深度。而他一直到人生最後,都連益智節目都不太願意上,原因就是「不想裝出自己很聰明的樣子」。對於自己的人生評價,他也只認爲自己「我就是個喜劇演員」。我想,這就是志村健的專業、和他偉大的最大原因吧。這位絕對不想成爲文化人的喜劇演員,留給了東亞各國巨大的大衆文化遺產。

而他的偉大,不需要強調什麼「日式幽默」。

人生裡滑稽、荒唐、值得苦笑的事情太多太多,每個人在現實生活裡都已經遇到很多苦難,所以人們纔會希望從喜劇表演裡找到一點歡笑。這也是爲什麼老江湖們的地獄梗裡都藏着一點溫暖的原因。 圖/Twit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