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手記 | 從黃建新導演那裡學習的不僅是電影

文/飛魚(《屋頂足球》導演)

《屋頂足球》劇照

採風

《屋頂足球》是2019年10月開始建組籌備,集訓2個多月後開機,於2020年1月23日殺青,又於2022年7月補拍了5天。

很多人問我拍《屋頂足球》的想法是如何產生的?誠實回答,它是在無奈和煎熬中誕生的。作爲第一部長片電影,並沒有太多選擇。若一定要有選擇的標準,只能是低成本題材吧。我最喜歡的是科幻題材,要是我說第一部長片就想拍攝科幻電影,很多人會覺得我這樣的想法本身就很“科幻”,而《屋頂足球》正是那個成本可控可執行的項目。

2017年,在雲南採風的過程中我常看見球場上祖孫三代齊上陣的場景,當地的老人們也樂於圍觀足球比賽,他們說小時候踢的是用竹條編成的竹球。影片中阿依朵給阿妹做的竹編球便源於此。後續我瞭解到,1981年雲南楚雄舉辦了第一次全國女子足球比賽,之後中國女子國家足球隊才正式建立。雲南的足球文化、地理環境、山水人文,符合我想象中的故事發生地,而這些山裡的孩子身上還有一股不服輸的野勁兒,正是我想要的。

“屋頂足球”這個概念,是我對這個故事形態的一個早期設想,可能從小喜歡漫畫,腦子裡會冒出一些奇怪的東西。如何真正實現它?這是我一開始就思考的問題。當時製片團隊建議放棄屋頂概念,因爲要完全搭建一個我理想中的村寨,估計製片人會瘋掉。我必須用有限預算,找到空間層次結構的平衡點,完成高低錯落的拍攝,這非常重要。

《屋頂足球》分鏡

2018年8月,雲南朋友給我發來幾個新外景信息圖片,我一眼就看中寶山石城,位於金沙江峽谷中一塊獨立巨石之上,村寨羣山環繞,下方是滔滔江水。一週後我獨自駕車到雲南寶山石頭城採風,進村第二天就遭遇暴雨,出山唯一的路被泥石流封死。被困的那三天,讓我有了兩個新收穫。我觀察到當地孩子會拿掉落在地上的青石榴和核桃踢着玩,我就想起我小時候也是一個石子都會踢一下,這就是他們的生活,快樂童年的一部分,也是踢球的原動力。另一個是村落獨特的空間層次結構,村寨裡的房子都是一片片連起來的,視覺上形成一道獨特的景觀。寶山石頭城屬於納西族建築羣體,其特點是土木結構的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形式。因爲建在怒江邊上的石頭羣上,地勢高低差距大,視覺上有利於運動畫面。我站在屋檐上,閉着眼聽着山谷裡的風聲、江水聲以及不時傳來村裡孩子們嬉鬧的聲音……一切都符合我劇本中設計的屋頂上的足球。這兩個元素後來都融入了我的影片中。

劇照(古村落)

但後來主場景並沒有選擇寶山石頭城,主要還是安全問題。進出寶山石頭城只靠一條狹窄的盤山土路,雨季經常會被泥石流封路,非常危險,若開機,大量的劇組車輛、人員通行及安全都無法得到保障。

2018年10月在怒江的丙中洛壩的霧裡村採風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丙中洛壩周圍有傈僳族、怒族、獨龍族等多個少數民族,怒江第一灣也在這裡。當時去傈僳族一個小村子遇到個12歲左右的小姑娘,帶着9歲的妹妹和5歲的弟弟,身邊還時刻跟着一條小黃狗。小姑娘很熱情地邀請我們去她家做客,拿着一根比她人還高出一大截的竹竿,熟練地爬上一顆檸檬樹打檸檬,幾個孩子撿散落地下的檸檬,用衣服兜着。小姑娘把檸檬分給我們,我問這檸檬怎麼吃?她抓起一顆直接咬去,看她酸得眯縫着眼睛卻笑得合不上嘴,大家也被這個小姑娘逗得笑起來。她還帶我去參觀平時如何餵豬、餵羊、做飯、寫作業,還問我要照片,我說可以啊,但她要的其實不是當天拍她的照片,而是外面的照片,她說她從來沒有走出過大山,給我很大觸動。這就是後來被我寫進電影中阿依朵和阿依美兩姐妹的原型人物,還有那條小黃狗。

導演2018年雲南採風遇見阿依朵

拍攝

我幾乎把每一個角色寫到盡頭,去探索,讓所有可能性達到最大狀態,再回頭調整。創作必須要天馬行空,思維全部打開,像萬馬奔騰一樣,你要把它寫到底,寫到已經想不出來爲止。《屋頂足球》在劇本創作時,雖然和團隊打磨經歷二十多稿,但是這個劇本類型依然逃脫不了體育勵志的故事結構,很容易讓人猜到結局。

我也考慮過輸掉比賽或者用開放式結局呈現,但最終還是選擇了閤家歡的圓滿大結局。我們每個人心裡對於生活和未來的設想,都是基於對美好事物的期待,所以還是選擇了一個常規故事結構,不標新立異,老老實實把故事講好,把重點放在角色塑造、人物情感上。

籌備《屋頂足球》過程中,我常聽到的聲音就是:“選擇這樣的題材,你會後悔”。大家都知道孩子和動物是最難拍的,這部電影不僅有孩子和動物,還有體育競技,22個人的足球比賽,場景也是體育競技中最大的,僅調度一項就是個難題。而我對運動鏡頭拍攝很瞭解,有足夠的信心完成這些動作鏡頭。在劇本打磨階段,每天我都把足球戰術板、繪圖板帶在身上,有空模擬足球場上所有位置及拍攝運鏡方案,反覆嘗試,找到合適方案。攝影楊陽經常被我拉着到處跑,路上反覆溝通拍攝想法。

關於小演員,我們在北上廣挑選了很多有表演經驗的孩子們,雖然這些孩子在表演上都非常優秀,但身上總缺股野勁兒,體能測試後發現很多孩子缺乏鍛鍊,跑起來像個“紙片人”。與團隊再三衡量,還是決定在拍攝地雲南挑選素人演員。

我和攝影老楊、製片、再加一名司機一臺車,歷時5個多月,走訪雲南全地203所學校後,從一萬多名學生中選出了20個孩子,開啓了我與這一羣素人演員的電影冒險之旅。這部電影對我們是真正的冒險,不僅是選擇素人演員作爲主演,作爲導演的第一部長片,攝影楊陽也是第一次拍長片,剪輯黃遠楷也是第一次剪輯長片,連前期投資人王曼酈也是第一次當製片人。

​ 導演和小演員們

2019年10月,孩子們進行了兩個多月的集訓,除了基本功,還要熟悉影片中涉及的戰術和技術動作。我需要對於足球大規模、全場調度的運動特性把控嚴苛。我不希望踢“假球”,要求演員與攝影要完美地配合,要一個鏡頭完成。孩子們能不能踢球,是不是真的會踢球,是騙不了觀衆的。必須真踢真拍,經常一個動作需要排練拍攝幾十上百次。

2017年在麗江第一次見到飾演姐姐阿依朵的譚新宇,她是我麗江朋友鄭大哥的小侄女,那年10歲,上小學5年級,皮膚白淨、說話靦腆。顛球測試也只能顛三四個,基本就是足球小白。由於鄭大哥的原因,答應讓孩子跟劇組鍛鍊一下,並未想到她後來會成爲女主之一。進入劇組後,她的成長非常快,讓我很驚訝。她非常能吃苦,其他孩子在休息,譚新宇在烈日下獨自繼續練習足球動作。到開機前,昔日白淨的皮膚曬成黑黝黝的,也不再靦腆害羞,顛球也增加到八十多個。到電影殺青的時候,已經可以顛幾百個球了。2024年3月31日,剛剛打完第三屆中國青少年足球聯賽的她給我發來比賽照片,我從她身上感受到成長的變化,從一個不會踢球的孩子因爲拍攝這部電影,變成足球運動員,最後還去打了中國青少年足球聯賽。她這種真實的成長是任何一個編劇、導演都寫不出來,我認爲她的人生比我們電影本身更具有意義。

另外一位飾演妹妹阿依美的演員唐良鳳是2019年5月在開元找到的,我們一行人去選小演員,我喜歡待在一邊安靜觀察。演員副導演已經淘汰掉唐良鳳,可能是當時的她顯得太瘦弱,但她性格活潑,她望着演員副導演輔導其他孩子的眼神從渴望到失落,令人印象深刻。我走過去和她聊了十分鐘,她說父母從來沒看過她踢球,我就說沒關係,我看。當我忘了這件事的時候,她突然帶着球來找我,說踢給我看。我當時很驚訝,這個場景也寫進了戲裡,就是阿依美找石凱當教練,顛了100下石榴。我就很篤定,這孩子是我要尋找的阿依美,是我心裡最早定下的角色。但劇組所有人都不知道我的選擇。只是安排她和其他孩子同吃同住、學習訓練。直到開機時間定下後,才公佈演員角色。

導演與飾演姐姐阿依朵(左後)和妹妹阿依美(右後)的小演員

紅土地是雲南地域文化中典型的環境代表,以自己的視角去充分發掘雲南當地人文特質並將其融合於電影中,對我來說也是一次難忘的經歷。比如影片中有關於河岸綿延紅土地的取景,製作團隊在取得當地相關手續的情況下,租來兩臺挖掘機和推土機,僱傭了幾十名工人,將原本蓋在紅土地之上的垃圾、雜草、水藻等進行了徹底的環保清理,恢復了其原貌而得以拍攝。

我和團隊走訪尋找了很多村子,建築的空間層次結構是我的首要選擇,空間落差大,才能更好釋放想法。前期做分鏡製圖時,已與攝影團隊溝通了無數次,但是沒有實質建築參考,那就是紙上談兵。很幸運在紅河州找到了一座幾乎廢棄的村子,但符合我要的基本條件。在這個村子現有的基礎上去改建、搭建一部分建築,最後實現了我理想的樣子。

演員及足球在村寨屋頂之間運動的距離、寬度、高度、運動弧度在拍攝前都做了充足準備和測試。山、水、村寨,這三樣是《屋頂足球》空間環境中核心的元素,也是紅河一帶風情的真實寫照,讓它與我設計的影像完美融爲一體。我希望觀衆與這些山、水、村寨的距離更近些,質感更立體,在觀影過程中融入到這份意境中去。

導演在現場

在開拍前,我會帶着孩子們熟悉環境,在這個村子裡練習足球、做一些遊戲、吃飯、生活,幫助她們與這個村寨建立起屬於她們的生活連接點,這樣當她們出現在觀衆眼中時,就是從這片土地裡長出來的孩子。孩子們每個動作都是圍繞屋頂空間結構設計的,柚子足球在孩子們腳上從一個屋頂到另一個屋頂,再從屋頂由上到下,採用柚子足球運動軌跡的方式展現村子的全貌,讓觀衆清楚感受村寨的空間層次、村子生活質感和獨特鮮活的氣息。另一方面,我們也在影片中將足球與生活實現了很生動、很具想象力的融合,完成了一些令人驚豔的高光場面。

服裝是採用當地生產的布料爲主材進行設計,去村子裡挨家挨戶收集一些舊衣服改良。這裡是多民族地區,服裝形態多樣化。開機前我走訪了當地村落文化史記館,查閱了很多資料後,重新定位電影中的服裝風格,特別是片中孩子們的足球隊服,保留一定民族元素,主體靠近生活狀態。所以如孩子們袖口、褲口位置會縫製一些民族花式。

完成

這部電影開機後也歷經一波三折,現在想想,都是寶貴的磨練和經驗,讓我和夥伴們成長更快。

電影拍攝51天,共計拍攝213場戲,前後動用超過1300位演職人員參與拍攝——這些不是一部小成本電影可以承受的,據統計,最終整個拍攝過程中的大部隊轉場路程,合計達到4500公里。

我很感謝我的小夥伴們,他們非常信任我,配合我,努力讓我的想法得以實現。拍攝進行到最後階段,碰上疫情,環境上的封閉、協作上的不便、資金上的缺失都成了新難題。頂着壓力拍攝結束後,後期製作也停擺了,我周圍有不少青年導演籌備的電影項目直接被迫暫停。

2020年拍完片子,自己的生活費都成問題了,更別說找有經驗的剪輯師。我找到朋友黃遠楷,承諾剪輯工作完成時就支付給他的費用,他只說了一句“行,我信你”。我們就回到四川老家,租了500塊錢一個月的筒子樓,借了一臺剪輯電腦,我給他當剪輯助理,兩個人開始爲期三個月的剪輯工作。抽空我還跑出去接拍小廣告,終於籌集到了剪輯的費用,兌現了我對朋友的承諾。

2021年12月底在廈門,當《屋頂足球》進入金雞製作中項目(WIP)單元的複選時,主創團隊才知道我們參加金雞創投大賽這件事情,隨後很快晉級到終極入圍評選階段,整個團隊無比興奮,對之前沒敢想的事也有了一些期待。但是,當金雞電影節官方公佈八部入圍終極評選的影片後,我們傻眼了。其他項目都是非常強大的創作陣容,我們怎麼可能比拼得了?情緒低落了一兩天後,還是得抓緊準備最終評選,假如能在現場拉到一點投資,把電影的製作繼續往下推,也是好事。

在金雞現場,我們的項目得到黃建新導演及很多前輩們的認可和鼓勵,後來黃建新導演通過製片人任寧總找到我,願意幫助我完成製作。

2022年在北京,黃建新老師在後期機房裡熬夜陪着我,一個畫面一個畫面看,重新修改剪輯。這個階段是影片製作和我自己提升最快的時候,黃建新老師從電影的創作、拍攝、剪輯、音樂、聲音混錄、調光調色等全流程指導。我從他這裡學習的不僅是電影,還有對自己的認知和反思。當時最後的戲份未能拍攝完成,在黃老師的建議和資助下,我決定重新補拍。此時距拍攝結束已經2年,孩子們的身高、臉型都有一定變化。在任寧總安排的專業製片團隊幫助下,我終於完成了補拍工作。

導演飛魚與監製黃建新在後期機房工作

影片中設計了致敬中國女足的場景,阿依美在電視機中觀看的是1999年女足世界盃孫雯經典比賽,屏幕中,是中國女足離世界盃冠軍最近的一次比賽,屏幕外,也是小女孩離自己夢想最近的一次較量。原劇本里最後一場比賽設定她們玉龍隊的對手是美國校園女隊,我計劃重現1999年世界盃的中美決賽,致敬我們中國女足。但因爲疫情,原先聯繫好的歐美女孩演員們無法配合拍攝,而在亞洲女足中只有中國和日本是可以相互抗衡的強隊,最後不得不改爲日本隊。

《屋頂足球》的意義所在:看似無路可走的女孩們不曾想過,足球竟然成爲她們命運的出口,站在屋頂看世界。《屋頂足球》不僅是一部關於足球的勵志電影,也是一部青少年的成長紀實,不同年齡的觀衆都能從中找到共鳴,關於成長,關於愛的力量,鼓勵大家無論遇到什麼困境都勇敢追尋夢想。

原文載於《電影評論》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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