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張啟疆/我的文言文暖暖包(下)

「文字、語言以及隨之而來的審美觀,不是一成不變,而是與時並進。」

你坐在地上,一面翻頁,一面聆聽郝爺爺開講。

雖然只有一名聽衆,什麼也聽不懂,老人家還是點點滴滴傳授「博大精深的歷史文化」。

「爺的遣字措詞,你不是很明白?因爲時代的差異,想法觀念、習慣用語會改變。將來你的兒孫也會跟你不一樣。比方說,《水滸傳》號稱『中國第一部白話章回小說』,就在第二層,你翻過?」

郝爺爺指了指書櫃的方向。

「嗯。」你點頭。

「看得懂?」

「看不懂。」你用力搖頭,「那本書,根本不是白話文。」

「所以囉!」郝爺爺拊掌而笑,「古人的『口語』,就是咱們的『文言』。」

「最近在忙什麼?我記得,前幾年出版社找你改寫《水滸》、《三國》?」

朋友話題一轉,探詢你的近況。

你微微一笑:「那麼精采的故事,應該流傳下去,不論用什麼形式或技巧。」

「所謂『改寫』,最麻煩的是『語言轉換』吧?要如何引人入勝?你一定傷透了腦筋。」

「儘量『白話』囉!」你無奈聳肩,「用最接近現代人的方式,詮釋『天罡地煞』、『三分天下』的躁亂與哀愁……」

只是,你我心知肚明,漢字的趣味,來自豐饒文化裡熠熠閃閃的「機關」。那是數千載生命記憶的燦爛星光。

「我只知道一件事。」朋友狡黠地笑了,「如果中學教科書收錄你的文章……」

「我知道,一定會放在『文言文類』。」

「娃兒!你在『鑽木取火』嗎?」

「嗄?」

頭一回,你聽到這則讓心窩熱起來的成語。

不過,你聽成「鑽墓取火」:孤單的魂無處棲身,鑽進墓穴,以燐火取暖。

「嗄什麼?你的小眼睛裡有火苗閃動。餓死鬼看見雞腿,也沒有你這種表情。」

那夜,喝了熱茶,你的視線像鉚釘,直勾勾定在郝爺爺手中的《論語》。

他念一句:「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你默誦好幾遍。

郝爺爺「失蹤」的前晚,還在取笑你:「別人寫作、練字,端的是『入木三分』;你啃書的模樣,像是在『鑽木取火』。」

你擡起頭,傻笑。

「木是木頭,也可以是木頭做成的書。」郝爺爺像一座打鐵爐,迸出閃閃火花。「問題是,你想取什麼火?天火?地火?聖火?烽火?玩火?惹火?還是,路見不平的怒火?」

你只想到,木造眷村裡,家家戶戶的溫馨燈火。

字裡行間,照亮黑夜,引領你前行的熊熊篝火。

郝爺爺知道嗎?入夜後,你的家就是一座墓冢,一本棄置在時間死角的難唸的經。

你躲在黑暗中,往來古今,窺視幸福或悲劇。

你家不比人家,沒有媽媽味、菜飯香。你必須活在他人或想像的世界,纔有繼續俯仰吞吐的勇氣。

詩人豪傑,帝王將相,桃園三結義,鮮血黃花崗,古道照顏色,千里快哉風……

你的小命微不足道,書中人物的遭遇,再怎麼屈辱、慘烈,始終是歷史列車的發電機。

和全人類相比,你的悲喜算什麼?

那些文言內化爲你的文字,滴滴點點,孕生你的文學。

「唉!『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臨別時,朋友難掩落寞之色。

「有一回,我參加一個和『眷村文學』有關的座談會。」你試着轉移朋友的注意力,「會後,有位白髮老太太,抓着我的手問:『眷村子弟江湖老。等你們都走了,眷村文學要如何繼續?』」

「你怎麼回答?」

「隨時代而生的,隨時間而逝。隨時間而生的,隨時代而適。如果有什麼事能夠隨時間而嗜,就會持續、不斷,隨時代而生。」你回了個狗咬尾巴。

「美好的事物終將消失?」朋友問。

「美好的人物消逝得更快。」

郝爺爺忽然不在家。

一天、二天,不見人影。

你着急不安,像一名巡警,照三餐探視郝府。

一片漆黑。

二天前,你感冒請假,瞥見一位軍官、兩名憲兵,經過你家窗外,朝郝爺爺家那條巷子前進。

晚上,父親返家,對你說:「郝上校恐怕有麻煩。」

「什麼?」你原本發燒在牀,一骨碌坐起。

「他呀!寫文章批評政府,還說『文化復興運動』是在作表面功夫。唉!被警總請去喝咖啡了。」

警總?那是什麼地方?你不知道。

一股莫名的恐懼感,打從心底涌起。

腦中那些「亂七八糟的書」,像下冰雹般掉出好幾個詞條:拷問、逼供、屈打成招……

你跳下牀,不顧一切衝出家門。

二十四小時後,醫生睖着溫度計,直搖頭。

「這孩子燒到四十度,感冒可能轉肺炎了。」

護士摸摸你的額頭、胸口。

「怎麼那麼燙?好像有一口暖爐在他體內起火燃燒。」

郝爺爺會怎麼說?肺炎,不就是心頭兩把火?

你的嘴脣無聲紋動,像炒得焦黑的乾煸四季豆。

「他在說什麼?不什麼?」護士貼近你的小嘴,聆聽你的絮語。

「你隨時可以過來。爺的書窩,夜不閉戶,人不防賊。」

記憶中的郝爺爺,發給你一張有效期限是「天長地久」的口頭邀請卡。

昨夜衝進郝家大院,你拉開紗門,頻頻呼喚:「郝爺爺!郝爺爺!」

直覺告訴你,這棟宅子已經失去溫度,書房不再有夜讀的身影;院中老榕再怎麼招手,郝爺爺……不會回來了。

不!不是這樣!

你點亮每一盞燈,敞開大門,收納東南西北風。

你坐在書房等,蹲在門口等,站在院子等……你的本尊和分身,形影交錯,佔據漫漫長夜每一個充滿希望的分秒。

等待,能不能拉近永恆,凍結瞬間?

一彈指就是六十剎那。繽紛錯落的夢境,迅如閃電,不及眨眼。

你分不清,是高燒在牀的你回想前夜的枯候?還是,寒風中,凍僵的靈魂幻想醫生的診療、護士的關愛?

天矇矇亮。

是曙光?還是夢的臉色?

一道人影轉進巷口,大步而來。

微笑依舊,滿臉風霜。

兩頰、下齶的鬍渣,像亂葬崗的雜草。

眉眼之間,有一抹藏不住的疲憊。

「郝爺爺!」你像一隻徹夜守候家門的狗崽,忘情撲向遲返的主人。

起風了。

枝葉狂顫,地上落瓣翩翩旋舞。

那人展開雙臂,是要擁抱你?還是,乘風歸去?

「娃兒!你知道今夜吹什麼風?」

啊!什麼風?

你搜思枯腸,在你腦袋裡的小字典物色恰當的字眼。

「颱風?颶風?龍捲風?我爸的牌友最怕『馬上風』。」你眨着又澀又痛的小眼睛,「我爸說,我如果不用功讀書,就準備喝西北風。」

「哈哈哈哈!你會害爺馬上中風。」

豪邁的笑聲,呵氣成霧,喊水結凍。

連人形都化爲煙篆氣流。

「傻小子!那是千年快哉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