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潘家欣/支釘痕

燒窯的時候,釉會因爲高溫開始融化。

因爲地心引力的關係,釉會向下流動、燒結。陶瓷品的底部通常不上釉,或至少必須留下一圈不上釉的足底,這樣在高溫的燒製過程中,融化的釉纔不會與底部的硼板相黏。一旦黏住,冷卻之後就拔不下來了。由於人類無法在半空中燒製一件陶瓷製品,所以一般陶瓷器的底部多少是看得到胎土顏色的。

但是如果我們想要擁有一件完美滿釉、完全不見土色的瓷器,該怎麼做?

宋代的官窯、哥窯與汝窯,是皇室御用的陶瓷廠,既然是皇家御用,必然試圖追求技術的極致表現。於是,爲了在作品中挑戰不可能的重力,讓一件美麗的瓷器渾然無漏底,宋代的官窯採取「支釘燒」的工法:在上滿釉藥、預備燒製的器皿底,墊上一座類似小皇冠的支釘座──有三支釘、五支釘、六支釘等,墊座上尖下圓,將瓷器「浮」在半空中燒製。待得燒成冷卻後,再將器皿從支釘上輕輕拔下。如此一來,完美的釉面,只剩下數枚如芝麻般的香灰色小痕,稱爲支釘痕。

三座官窯之中,又以汝窯天青瓷的支釘痕最細微、最乾淨。天青瓷是一種柔和粉潤的靛藍釉,類似雨後藍天的色彩。五代後周世宗曾以一首詩聯來指定御窯瓷的燒製:「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作將來。」而北宋徽宗也以同樣的標準來比評汝窯所要的天青釉色。故宮收藏的汝窯天青瓷,確實如同風雨過後一抹天色,清朗明麗。

文學的多重隱喻特性,使得這兩句詩聯,不單單隻作爲皇帝個人喜好的PANTONE色卡來解讀。後代多將這兩句詩解讀爲周世宗的政治抱負。周世宗是養子,早年隨商人往來江陵賣茶。後來他的養父與養兄弟被誅殺,世宗在鬥爭之中即位。也就是說,周世宗不是一個嬌生慣養、含着金湯匙等當皇帝的公子哥兒,他早年擁有商場實務經驗,更因家破有着切身的政治鬥爭體悟,對於後周混亂的體制與環境,算是抱持改革勇氣,並且付諸實踐的人。

政治乃衆人分配資源利益之事,本來就是最腌臢的差事。周世宗即位後,展現出一個財經人的能力,全力從經濟改革下手,除弊、整頓稅收、推動均田政策,試圖重新提振整體經濟發展,達到均富強國的理想。

田地均分,當然是要得罪一大票既得利益者,而如何振興國家衰弱的人力資源,則讓他擔上了個「毀佛」的臭名──國家長年戰亂,青壯年人力爲了逃避兵役與賦稅,紛紛剃度,出家爲僧,導致國家幾無生產力可言,更不可能整頓軍備。周世宗強力要求有家人須照料、私自剃度的僧侶一律還俗,又廢去冗設的寺廟,並且大舉徵收銅製佛像,將銅像銷燬熔化之後,作爲發行貨幣的金屬料來源,干涉宗教自由引發人民強烈反彈。而面對外界一波波的質疑,周世宗是這樣迴應的:「卿輩勿以毀佛爲疑。夫佛,以善道化人,苟志於善,斯奉佛矣。彼銅像豈所謂佛耶?且吾聞佛在利人,雖頭、目猶舍以佈施。若朕身可以濟民,亦非所惜也。(注1)」翻成白話就是,佛法是爲了救人渡人,我的政策也是在救人渡人,佛不是最講究佈施嗎?佛在心中坐,不要在意那個金身表象啊。要我獻出我的肉身,我也願意犧牲奉獻啊。

說到做到,周世宗沖沖衝的結果,三十九歲正值壯年,就病逝了。

所以當他說出「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作將來」時,談的當然不只是顏色,他所夢想的是在經年戰亂、人心疲憊的前提之下,如何建立一個好的政府制度,打破愁雲密佈的亂世,讓世界重見美麗的天光。

這纔是天青的終極追求。完滿、幸福的粉彩色,近乎庸俗,是夢啊。

要辦到雨過天青,談何容易。得花上多少時間、補綴多少漏洞,除去多少頑強的阻礙?就像一件光潔瓷器出窯,背後又是多少破碎的失敗品,要耗盡多少匠人一生的心血呢?周世宗所做的每一項改革都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他夢想的可能是美好天青色;而他的一切政治作爲,則是瓷器燒成之後,註定被拋棄的支釘圈。

所以我很愛天青瓷,不只是貪看那如玉般柔滑完美的正面,我最迷戀的正是器皿背面,那微小如芝麻的幾枚釘痕,隱喻着美夢的支點。從微小的地方一而再、再而三的勉力撐起,有多少人傾盡全力,只爲讓可能性降臨,只爲了打造出美麗新世界。不知情的人,還以爲盛世安樂,是自己會半空中掉下來的天福呢。

至於爲了新世界而付出的,重量、火燼與傷,都讓支釘座來擔負了。

我不知宋徽宗是不是懷着與周世宗一樣的想法,在寫汝窯的天青瓷?他又當如何看待自己的政治生命?但是我深深感動於天青背後的重量,爲此寫了一首詩〈天青瓷〉:

天青瓷最俗

那是皇上天真爛漫的

一派胡言

世上最好的顏色

是雨過天青

皇上總沒見過潑辣辣

眼中滲汗的

日正當中

亦沒見過那狼狽溼透

傷風前夕

悠遠的虹

哎那皇上命苦呢

可眼神還透澈

像個孩子似的

俗,就俗些

人生最難是俗成

日常飯食那樣純粹美好着

一不小心

就要全盤皆碎地

美好着

(注2)

我想,有時看到美好得不可思議的作品,除了浸潤在雲破天青的幸福感之外,更要懂得去看背後無聲的支釘,如何守護晴時的手痕吧。

注1:《資治通鑑‧卷二百九十二‧後周世宗顯德二年》

注2:詩作收錄在自費出版詩集《雜色》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