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林水福/回首來時路,一切似乎都為翻譯《源氏物語》而準備(上)
林水福研讀《源氏物語》的註記痕跡。(圖/林水福提供)
想到自己翻譯的《源氏物語》中文本,即將出版,一股莫名的興奮心情自然涌上心頭;同時,「這是真的嗎?怎麼可能?」的懷疑聲音,雖然微弱,有如低音主調,不時在耳邊響起,久久不消失!
然而,回首來時路,從過往的學習經歷來看,又彷彿一切似乎早已爲翻譯《源氏物語》悄悄地進行準備!
1.退役後,恩師爲我個人開設的《古今集》課
大三時受到恩師原土洋教授的影響,立志想當大學教授,一直憧憬着要是有朝一日能夠和老師同臺授課,講授日本文學的美、陰翳與幽微,該是多麼美好又幸福啊!
那時,國內沒有日文研究所。擺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條路──赴日留學。
1978年五月,服完兵役的那一天,我扛着揹包,從樹林砲指部營區,直奔輔大後邊租房子。
爲的是旁聽原土洋教授的課,同時等候機會接助教的位子,以複習幾乎忘光的日文,再報考日本交流協會的獎學金考試。
在營期間,偶爾和原土老師通電話,不但講得結結巴巴,甚至有時會錯意,答非所問。感覺日文像是曾經「卻話巴山夜雨時」的老朋友,如今卻落得似曾相識,又一下子想不起來,多麼讓人難堪呀!絲毫不像是我大學三年(大一幾乎未上課、沒念書)朝夕廝磨的語言!
照理說,二年時間不至於將日文忘得這麼快。或許有人會說,可以聽收音機看電視或透過網路接觸日文呀!怎麼可能忘得這麼快?
那個時代,仍是戒嚴時期,在一片反日聲中,日文被禁,電視裡不會出現日語相關的片子,也沒有第四臺。在軍營裡,如果偷看日文書籍,被逮到,少不了一頓捱罵。
服兵役期間,需要學習記憶的東西,與一般生活相去甚遠,跟日文完全沾不上邊。有如在固定容量的記憶體裡,新東西不斷慢慢進來,把舊的東西擠出去,最後舊的完全被擠走了,只剩下似曾相識的模糊幻影。
原土老師在日間部三、四年級開的課,我一堂也不放過。日子的模式彷彿回到在學期間,只是夜間與星期日在淡江城區部的課,我沒跟。
大學時,原土老師在「日本名著選讀」、「高級日語」,甚至「日語音韻學」的課選了不少古典文學作品。原土老師是日本三大語法學者之一的時枝誠記教授的關門弟子,日語語法方面造詣很深,能夠深入淺出講解,學習者容易理解。因此,那時我個人對文語文法已略具基礎。
老師有課的日子,中午跟老師到學校對面的柏拉圖咖啡廳用簡餐,餐後老師爲我個人講授《古今和歌集》(以下簡稱《古今集》),連書本都是老師幫我準備的。
這段《古今集》時間,究竟持續多久?年代久遠,已經記不清楚了。印象中,除了「假名序」和「真名序」(部分內容,大學時已講授),一千一百一十一首的和歌,全部講授完畢。我沒有給老師一分一毫的束脩,每次的午餐還是老師請的。
中午上了老師的《古今集》個別授課之後,我主要的「工作」,就是讀《古今集》,背《古今集》。記得那時候能背得一百多首,數十年後的現在再複習一下,或許還能背個十幾首吧?
記憶會淡忘,甚至消失,然而原土老師在柏拉圖爲我個人授課的情景──老師面對大門,我坐在老師對面,二人手中有着同樣的文庫本《古今集》的那一幕,歷歷在目,彷彿定格成永恆,無論如何是忘不了的。
如今回想,那時的我是多麼幸福呀!自己教書多年,逐漸體會出原土老師照顧學生的深情,看似自然又平淡,其實是很偉大、很了不起的行爲與胸懷。很慚愧,我這輩子照顧學生之情,不及原土老師於萬一。
林水福(右)大學畢業前與原土洋教授攝於輔大,左爲同學許定益。(圖/林水福提供)
2.留學東北大學、研讀古典作品、撰寫論文
助教的位子,久等不到,加上在軍中靠翻譯、節省少尉薪資存下來的錢用光了,不得不上班。晚上和假日仍然接稿件翻譯,後來發現翻譯費竟然比薪資多,竟然生出何不辭掉工作,專心翻譯的念頭!
因爲深藏內心深處想留學的那隻「野獸」又蠢蠢欲動。周遭人,都反對;只有內人支持我,因爲她知道我這輩子如果不能留學,踏上教書的路子,會一輩子不甘心,甚至失去生活奮鬥的目標。
最後決定辭掉工作,在家專心翻譯。從早上到夜晚,沒有假日。一天的進度大約是一萬二千字至一萬五千字。一千字稿費以四十元起算,不得不「以量取勝」!
爲了調劑,租武俠小說,將諸葛青雲、柳殘陽、臥龍生等請到身邊來陪伴。那時金庸的作品,是禁書,租得到,但作者名字與書名都被更換。
結婚後,我住在基隆的安樂社區。有一天夜裡到社區的公共電話亭打給臺中的二哥,商借十萬元。二哥一口答應。那一夜我興奮得睡不着覺。
1980年,我終於踏上留學之路,到位在仙台的東北大學。
東北大學是日本七所舊帝大之一,有着優良的傳統。尤其是「國文學系」自有一份堅持與傲氣,總認爲外國人不容易瞭解自家的文學。所有外國人想進入「大學院」(碩博士班之統稱)必須先當一年的「研究生」(旁聽生),除了打基礎之外,另有希望能熟習、融入特有的研究室文化的意思。
我申請入學的就是國文學,在我之前,有包含臺灣去的外國人「研究生」,但沒有人進入大學院就讀。由於臺灣的大學生,沒寫畢業論文,所以報考時必須提出一萬二千字的「研究生論文」。
繫上指定博士班學生佐藤伸宏(後來當了國文學系的主任教授),當我的指導老師(tutor)。我一星期跟他上課二次,一次是《伊勢物語》,另一次是《古今集》。上課方式是我講他聽,遇有錯誤或不足之處,爲我訂正、補充。我如有不明白處可以請教他。
聽與講之間,差距真是非能以道里計!爲了讓自己在佐藤學長面前不至於太難堪,「研究生」那一年除了聽課,我的生活重心就是讀《伊勢物語》與《古今集》,與撰寫「研究生論文」
東北大學圖書豐富,國文學方面的重要書籍,印象中沒有找不到的。我以小學館的《日本古典文學全集》和巖波書店的《日本古典文學大系》爲主要版本,參考其他重要的註釋本,作筆記,記其大要,羅列其異同,作爲複習與進一步深入研究之用。
爲求瞭解文中每一個字的意思,研讀進度極爲緩慢,一天大概只能讀三四行,甚至有時只有一二行。這種方式好處是,讀(查)過的記憶深刻,重複出現時不至於如同生字。
我遇到三本好書,對我幫助很多。第一本是東京大學教授鬆村明編的《古典語 現代語 助詞助動詞詳說》(1978年三月,學燈社)。古典語的助動詞,如不瞭解,根本無法真正瞭解古典文學。
第二本是西村亨的《新考 王朝戀詞之研究》(1981年三月,櫻楓社),對我撰寫研究生論文助益甚大。例如:作爲戀詞的「あふ」,除了見面、遇見之意,還有更深層的男女性關係的意思。漢字也有寫作「媾」(媾合、媾婚)、「合」(野合)的,就是這意思。此外,「いふ」(說)、「みる」(見)、「しる」(知、認識)也都有這樣的傾向,意味着有男女關係,或結婚之意。有了這樣的認識,閱讀《古今集》的戀歌,許多地方「豁然貫通」!
第三本是前田千寸的《日本色彩文化史》(1960, 巖波書店)有相當大篇幅的專章介紹平安朝色彩。這本書的特色是正文之前有數十頁,介紹平安朝色彩,每一種色彩,附一塊以植物染色的布塊,能夠看到「真正」的顏色。從這裡,我發現今日認知的色彩,有的與平安朝的色彩相去甚遠。
平安朝文學,基本上是貴族文學。男女貴族之間的往來,主要在夜間、在房間裡進行,因此,「見」「說」「知、認識」的前提是二人必須面對面,彼此已有接受對方的默契。在這種情況下,自然衍生肉體關係。
研究生論文,我決定以較爲熟悉的《古今集》爲對象,探討其中的戀歌。
《古今集》是第一部敕撰和歌集,依醍醐天皇之令,成立於905年。日本三大和歌集,最早的《萬葉集》,它的特色是對於生活上的實際感覺,以寫生式率直詠出。而最晚的《新古今集》特色是以語言虛構美的世界,而《古今集》的特色則介於二者之間,或者說二者兼而有之,既有巧妙描寫根植於生活的「情」,也有藉語言虛構美麗的幻影。《古今集》的和歌,擅用序詞、枕詞、雙關語、比喻、擬人法等修辭,敘景託情。往往表面敘景,其實,作者所要傳遞的是言外之意或雙關語的另一個深層意思。
遇到有表裡雙層意思的和歌,重要的是要譯出作者內心「真正」想說的深層意思,而不是有如「障眼法」的表面意思。只是憑藉和歌的現代語譯,不容易瞭解作者真正的意涵。
《古今集》影響後來的《源氏物語》、《枕草子》、《徒然草》、謠曲、芭蕉的俳諧等,可說是古典中的古典,長久以來受到重視。
《古今集》裡最重要的二大部分是,歌詠四季與戀愛。其他主題的和歌,大致上是受外國影響而有的,其中,較特殊的「物名」(和歌詞句中內含物之名稱),《文選》中可見,平安初期敕撰漢詩文集加以「日本化」。
只有四季與戀歌是日本風土發展出來的特有的。
歌詠四季的和歌,編撰者將歌詠從立春到歲末風物的和歌,依季節的變化,精密排列。
戀歌部分,大致上按照從悄悄思念某人的初戀開始,到相逢之後更加思念、擔心對方改變心意、到最後歌詠失戀的悲傷、懷念,或放棄等的順序排列。換句話說,依戀愛心理進行的順序排列。
規定一萬二千字的「研究生」論文〈《古今集》戀歌之一考察──以素材、表現、形式、構造爲主〉,我寫了四萬二千字,具體歸納出戀歌的排列順序,有以季節的推移,或一天裡的時間變化,或素材(夢、郭公、淚川、篝火、櫻花、等待、眺望、枕),或和歌用語排列,然而,相對於歌詠四季的和歌,依春、夏、秋、冬季節的嬗遞,作直線的排列,戀歌是作螺旋狀的排列,表現出戀愛心理的複雜與矛盾,容易引起讀者的共鳴。
研究生時期研讀的另一作品《伊勢物語》,亦稱《在五中將日記》、《在五物語》,共有長短不一的一百二十幾段文章。多數文章簡潔描繪一般認爲是在原業平的「從前男子」的戀愛與友情。說明男子的愛情、友情等的狀況之後,以和歌提高抒情,再以散文「解釋」實際情形。
《伊勢物語》是歌物語的開始,對後來的《宇津保物語》、《落窪物語》等歌物語,以及《源氏物語》影響甚大。《源氏物語》裡不時出現的敘述者(作者)現身批評的書寫手法,應是受《伊勢物語》影響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