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 | 離婚之後,我們重新戀愛

《大國小民》第137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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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的秋天,我跟老韓坐在大排檔裡喝酒。老韓一本正經地問我:“老張,你告訴我,婚姻是什麼?”

我伸手把他的臉推到一邊:“自己查字典去。”

老韓訕笑着,又問:“那你告訴我,婚姻中的那個她,對你來說意味着什麼?”

我深吸一口氣,對着天空吐出去:“意味着……意味着有一個女人可以隨時打開你的家門,走進來。”

老韓大叫着罵道:“老張,你丫真不是個東西!”罵完,他又開始笑,拍着桌子大笑,眼淚都快笑出來了。

老韓跟他前妻離了有3年了,兩人有血海深仇似的,在路上碰到了都要對着地上啐一口。這3年,老韓交往了無數個女朋友,基本上我每一次見他,身邊的女伴都要換一個新面孔,老的、小的、美的、醜的都有。

老韓笑得累了,一邊抹着眼角一邊告訴我:“你說這話雖然沒有人情味,但是確實是那麼回事。我談了那麼多女朋友,沒敢把鑰匙給她們任何一個。”

後來,老韓喝大了,就一邊臭罵他的前妻,一邊哭:“老張,你信不信?雖然劉娟在馬路上啐我,但是她但凡……她但凡跟我說一句話,她就說,‘狗日的老韓,把鑰匙給我,我要回家!’狗日的纔不給她!你信不信?”

我扶着他的肩膀一個勁地點頭說“信信信”。老韓覺得我仍然不夠相信,乾脆掏出自己家的鑰匙扔給我:“你見到劉娟,你就把鑰匙給她!”我掰着老韓的胳膊把鑰匙給他裝回去,老韓掙扎了一會兒,泄了氣:“我後悔了,老張。我後悔了……不該那樣對她,不該離婚啊。”

那天,我請老韓在大排檔裡喝酒,本來是想說說自己的煩心事,沒想到卻被他的事給攪和了。其實,我想跟老韓說,我跟李雨桐的婚姻,也走到了邊緣地帶。

1

李雨桐的姐姐跟我姐姐是老閨蜜,在她倆的撮合下,9年前的一個夏天,我和李雨桐在肯德基裡見了面。那年我24歲,要了一杯“買一送一”的果珍,坐在桌子前跟她聊了20分鐘,然後跳上72路公交車,到達火車站,坐上了開往南京的高鐵。

一週後,我再次回到徐州,站在李雨桐單位門口的銀杏樹下給她打電話,但是她手機停機。我不假思索地給她充了50塊錢話費,然後再打。

李雨桐接了電話:“哎?我不是欠費了麼?”

“是我給充的錢。”我說。

李雨桐怔了一下,怯生生地問:“你是誰啊。”

“我是張大羊!”

2014年年底,我們結了婚。李雨桐經常嘆氣道:“一杯‘買一送一’的果珍,再加上50塊錢話費,唉!”

我則回敬她:“當時商店裡的老闆說,沒有30塊的充值卡了,不然就是30塊錢話費。”

戀愛的過程充滿了甜蜜,我們結婚之後買了一輛小汽車,徐州方圓100公里的景區轉了個遍。有一天,我在衣櫃的角落裡翻出一本我們聊天記錄的打印彩頁,不知道李雨桐什麼時候弄的,看得人酸嘴倒牙。

李雨桐性格開朗,總是喜歡研究一些我覺得無關緊要的東西:今天吃什麼,明天去哪裡玩,家裡邊需要掛些什麼風格的畫……對這些事情,我總是提不起興趣,一直被她推着走,勉強參與到她的興趣中去。慢慢地,我開始對她五花八門的提議感到厭倦——拒絕參加她的朋友聚會,拒絕去遊樂場,拒絕一切無關緊要的活動。

我記得第一次跟李雨桐的發小們吃飯的時候,她興奮地舉杯宣佈:“今天我們這個小團隊又多了一個朋友哈,大家平時多聚聚……”然而事與願違,因爲我的原因,導致李雨桐與她的小團隊越發疏離。李雨桐抱怨說:“我的好朋友都說你難相處,他們都不帶我一起玩啦!你是不開心體質,跟你在一起我好累。”

我真想告訴她,其實我比她還累。

有一次週末單位臨時有事,我需要過去一趟。我清楚地記得我把車鑰匙掛在鞋櫃上的第三個掛鉤上,但是它不見了。我打李雨桐的手機,手機卻在臥室裡響了起來。我打車到了單位,處理完工作之後又把辦公室翻個了遍——這簡直是多此一舉,汽車都在家裡的車庫了,鑰匙怎麼可能會在辦公室?我扶住額頭仔細回想,突然想起李雨桐說她跟朋友去的那個火鍋店。我打車過去,在一家半地下的火鍋店裡找到了正談笑風生的李雨桐,她毫不爲意地笑道:“我出門的時候沒注意,胡亂就給抓走了。”

我一時沒忍住,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後來用李雨桐的話說就是:“好好的一頓飯,好好的一幫朋友,都被你給拍散了!”

沒辦法,我越來越受不了李雨桐的粗心大意和丟三落四,爭吵慢慢就出現了。

2020年年末,我到鎮江出差,回到徐州已經夜裡11點多了。出了火車站,問了好幾輛出租車,都嫌我家太近,不願意出車。我打電話給李雨桐,李雨桐在電話裡慵懶地說道:“4站路而已,你跑回來吧。”

第二天早上,我到車庫開車上班,車打不着火,跑到地鐵站,又因爲疫情封控停運。終於搭上一輛出租車,又遇上了修路,到單位的時候遲到了1個小時……反正那一天都糟糕透了。晚上回到家裡,我告訴李雨桐說車壞了,李雨桐說:“我知道啊,昨天我媽開咱車回了趟老家,好像跟我說車子壞了。”

我瞬間上頭了,隨後我們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次爭吵。現在已經找不到當時憤怒的感覺了,只依稀記得一點細節。

我問她,車子壞了爲什麼不跟我說?你媽回老家幹什麼去了,對,你們老家很快就要拆遷了,要把倒掉的房子蓋起來。但是你媽之前找過我了,她說咱們家經濟條件好,拆遷款就都給你姐姐吧,是不是這樣?那我想問你,咱們家的車子房子是你媽給買的嗎?我們家的錢跟她有什麼關係?可以,我不要你們的錢,但是你爲什麼要用我的車子?還把它弄壞了!回老家坐公交車不行嗎?

李雨桐則反擊道,我看得透透的了,我們家人是一點兒都指望不上你!我媽用你的車子怎麼了?你那是什麼寶貴的車子?都開了6年了,早該壞了!還有,你就是嫌沒給你拆遷款不是嗎?扯那麼遠幹什麼,你就是跟我媽鬧,她也不會給你!

後來我們又挖出了很多的事,多麼不公平的事,多麼傷人心的事,都被挖了出來。我第一次驚訝於我們之間會有這麼多的怨恨。

我媽向來不參與我們之間的爭吵,她在自己屋裡凝神聽了一會兒,抱着哇哇亂叫的小女兒摔門出去了。爭吵沒有持續多久,我們都理性地剋制住了自己:不應該吵到人盡皆知的地步,而且明天還要上班。

之後我們開始冷戰,我媽生氣地帶着孩子住到了隔壁小區自己的家,我也索性住在了單位,帶上我的藥和那幾本心理書——2020年初,我就查出輕度抑鬱,追根溯源,倒不是因爲婚姻。

我18歲時,中學老師病危,我和幾個同學約好去杭州看她。老師曾經那麼光彩照人,那時卻躺在病牀上瘦成了皮包骨頭。我們5個人集體翹課一週,陪老師走完了最後一程。在火車站廣場上,我們抱頭痛哭,這件事後,讓我總產生一種“人間不值得”的感覺。哪怕上了還不錯的大學,進了不錯的單位,都一樣。家裡人一直都知道我不愛說話、不愛笑,並不知道我在心裡承受着多麼大的痛苦。前幾年,我在單位升到了不錯的職位,因爲厭倦退了下來,李雨桐對此頗有微詞。爭吵、埋怨和嘲諷成了家常便飯,我無法平衡自己的生活狀態,一直處在焦慮與自我否定中。

確診抑鬱症後,我瞞着家人吃了半年的藥。我把抗抑鬱的藥分裝在維C和鈣片的瓶子裡,藏在單位宿舍的衣櫃裡邊。有一天李雨桐從垃圾桶裡捏出一個紙疙瘩,那是一張醫生開藥的單子。她展開之後看了一會兒問我:“你開這麼多抗抑鬱的藥幹什麼?”我胡亂編了個瞎話:“一個朋友需要吃這個,我用醫保卡幫他刷點兒。”她也信了。

吃藥的同時,我開始閱讀大量的心理學書籍以求自救。一些心理學書籍寫得簡直是荒唐可笑,但是我強迫自己去相信上邊的每一個文字。我慢慢了解自己的大腦並開始嘗試掌控它,我發現它處在兩個極端上——要麼心平氣和心情愉悅,要麼歇斯底里瘋狂發泄完情緒,我才能保持一個相對穩定的狀態。我在一本書上看到過一段話:“最難熬的就是吹響衝鋒號的前10分鐘,這段時間容易胡思亂想。”與李雨桐的冷戰,讓我處在這漫長的“10分鐘”內脫不開身,我亟待“迴歸和平”抑或是“發動戰爭”,我厭惡這永遠都過不完的“10分鐘”。

2

在單位住了一週,我決定回家裡看看。我站在門口默唸道:“好好說話,好好說話。”

可是推開門卻發現李雨桐也很長時間沒有回來了——餐桌旁邊的地上灑了一地豆芽菜,早被地暖烤得又乾又硬,桌子上沒有洗的碗也落了一層綠色的黴斑。我惱羞成怒,感覺腦子裡有一根弦一瞬間繃緊了。我將碗一個個丟進洗碗池子裡,然後找來拖布開始拖地,拖了幾下,拖不乾淨,就把拖布狠狠地甩了出去。憤恨與傷心的情緒一直撕扯着我,我開始在客廳裡亂轉。

我看到了廚房裡的垃圾桶——對,把她用過的碗全扔到樓下去!我抓起垃圾袋踉踉蹌蹌地衝向電梯,電梯停得太遠,要等一會兒。我走到圍欄邊上向下望去,突然感覺有一隻手攥住了我,我怔怔地望着樓下的草皮,腦子裡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形下墜的畫面。

這時候電梯的門打開了,我聽到一個軟綿綿的聲音問道:“小夥子,上電梯嗎?”

我扭過頭看過去,一個銀白色頭髮的老奶奶正把頭探出來。

“上電梯嗎?”她又問。

我一刻也不想在家裡停留,昏頭昏腦地又回到了單位。之後,我與李雨桐冷戰了近2個月,期間,我一直處在煎熬之中,不知道將來的路要怎麼走。

後來,我們的關係有所緩和——終究要走向緩和這一步,爲孩子也好,爲各自不願居無定所也罷。

但是我們彼此都把自己武裝起來,任何微小的“進攻”都會得到對方狠狠的回擊。我們把留給對方的容忍值降到最低,就像一隻盛滿了失望的木桶,任何一滴不愉快掉進去都將溢出來。我們剋制且謹慎,僅保持着簡單的交流,從不聊天,家裡沉悶的氣氛簡直要了人命。

李雨桐開始變得行爲古怪,她經常一聲不吭地收拾東西出門,莫名其妙地玩消失。我在書房裡聽到關門的聲音,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跑過去把門反鎖上。有一次李雨桐下樓拿快遞,回來的時候發現門反鎖了,她又是踢又是打,我卻感覺特別解氣。

家裡從入戶門到鞋櫃盡頭是“污染區”,從外邊穿進來的衣服要掛在這個區域裡。如果我沒有遵守這個規則,李雨桐就會將我的衣服扔進垃圾桶裡。如果我的鑰匙不小心落到了沙發上,那肯定會被她踢到沙發底下去。

有一天,李雨桐輔導女兒小語寫作業,不一會兒我聽到她在小語的臥室裡尖叫着拍打桌子。我衝進去把小語從寫字桌前拎出來抱走。

到了樓下花園裡,小語哭喪着臉說道:“媽媽把我罵個狗血噴頭。”

我安慰小語:“你媽心情不好。”

小語又說:“爸爸,你爲什麼跟媽媽吵架啊?”

我說:“沒吵架啊,我沒跟她吵架啊。”

“我知道。”小語隨即把臉歪向一邊,輕輕吐了一口氣,“我什麼都知道。”

在吃晚飯之前,小語吃了一包零食。李雨桐從小語“不應該在餐前吃零食”說到她“不好好學習”,並且給她的前途做了一個不公正的評判——“這孩子將來廢了!”

我媽黑着臉勸了一句:“別說了,吃飯吧。”

李雨桐騰地站起來:“吃什麼吃!張X(我姐的孩子)現在成啥樣了,都是你的事!你會教孩子嗎?”

外甥今年沒有考上高中,花了幾萬塊錢在老家復讀,李雨桐把他成績不好的責任歸結到我姐教育無方上,繼而推斷出“我們家的人都這樣”的結論。

我媽被氣得不輕,她嚥了幾口吐沫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我養大了好幾個孩子,從來還沒有人說我把孩子養廢了……”

我把筷子狠狠地摔到盤子上,指着李雨桐罵道:“你要是不想吃飯,你就給我滾!”

我把生活過得一團糟,連女兒都發現了。我覺得對不起父母,也對不起女兒。

我開始失眠,並且大量抽菸,我在書房裡要熬到很晚才能睡着,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腦子裡有一根緊繃繃的弦,我“盯”着它,屏住呼吸,等着它斷開。

我去找心理醫生,她看到我之後有些驚訝,我則羞恥地低下了頭——我們倆是微信好友,偶爾會聊幾句。她說了一句:“沒想到你在網絡和現實中那麼不一樣。”言外之意是我報喜沒報憂,讓她認爲我的精神狀態很好。

心理醫生勸我把心理學書籍全部扔掉:“你不願意相信書裡的東西,就不要強迫自己相信。適得其反。比看書更好的辦法,就是去改善你們的夫妻關係。”

到了8月份,我終於下定決心。我找到李雨桐,首先聲明:“爲了咱們的孩子,我不想跟你吵。咱們應該冷靜一下,重新審視一下現在的關係。”

李雨桐看也不看我:“怎麼審視?”

“起碼你得表現出一點誠意來。”

李雨桐放下手裡的工作,端正坐好。

“我發現我們總是沒有辦法原諒對方身上的小毛病,也總是不能心平氣和地表達不滿。很多時候我們不能準確理解對方的意圖,總是帶着惡意的揣度。這是不對的。”我一本正經地說完。

李雨桐噗嗤一聲笑了:“躲在屋裡多麼多天,就想出來這4句話?”

“要不咱們離婚吧。”

李雨桐臉上一冷。我等着她發火,或者罵出難聽的話。我想,如果我們的關係不能徹底決裂,就不能重新開始。

李雨桐帶着報復的快意,嗓音都變尖了:“行啊,什麼時候離?”

“離婚之後,我們重新開始。我們忘掉對方的過去,彼此是陌生人。”我想一次性把話講清楚,省得她有什麼誤會把這次談話推到死路上去,“就好像一隻裝滿了水的木桶,先把水倒空……”

“行啊。都行。”李雨桐打斷我的話,站起來回到房間裡收拾東西。

“你沒有必要走。”我跟到門口,“不能讓你爸媽知道。”

李雨桐把衣服扔到牀上:“我不去我爸媽家。商務城的房子我能住嗎?”

“能,能住。”我看得出來李雨桐心裡憋着氣,她並不認同我提出來的解決方法,我甚至認爲她並不想好好地解決我們之間的矛盾。

我壓了壓心裡緩緩升起的火,帶着些冷酷的口吻說道:“那房子歸你。”

3

李雨桐搬出去之後,我就向家裡人宣佈,李雨桐出差去了。一週之後,李雨桐回到家裡,女兒被我媽帶下樓玩去了,李雨桐直截了當地問我:“什麼時候去辦手續?”

我想我之前表達的意思已經非常明確了,我的本意並不是離婚,而是爲了換一個身份相處,爲了獲得某種儀式感,以獲得重構這段傷痕累累的愛情的信心。我的辦法沒有多麼高明的地方,覺得“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也許這個方法非常愚蠢,但是我想不出別的法子了。

我在心裡想着,如果不願意爲此努力,那就擺爛吧,隨便。於是我們到民政局領表、寫申請,再經過1個月的冷靜期,拿到了離婚證。

我記得那天是2021年9月份的一個週五,陰天。我們從民政局裡出來,李雨桐一聲不吭,她徑直穿過馬路,沿着綠化帶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我則直接走進停車場裡,開車回了家。下午我姐來了,說週末我女兒不上課,把我媽接回老家住兩天。從我媽跟我姐愉快的聊天聲中,我知道我和李雨桐的秘密她們並不知曉。

下午5點半,我媽牽着女兒跟着我姐下了樓,房門關上的那一剎那,我瞬間掉進一片虛空之中。

“李雨桐離我而去了。”我在心裡想着,“她沒有信守‘承諾’(離婚不離家)。”

我把離婚證塞到衣櫃底下的小抽屜裡,意外翻到了那本讓我酸嘴倒牙的彩色印刷的小冊子。一瞬間,很多遙遠的記憶涌進了腦子裡,我馬上把它們趕走,我什麼都不想回憶。我躺在牀上睡了一會兒,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晚上7點半了。

我把臉轉向另一邊,看到了一個奇怪的景象——臥室的門整個橫了過來。我被嚇了一跳,慌張地坐了起來。我得出去走走,隨便到哪裡走走,不然腦子要出問題。我忽然想起單位發的電影卡還沒看完,便從電腦桌的抽屜裡翻出來,拿着去了電影院。放了什麼電影,我現在想不起來名字了,好像是一個災難片。電影結束後,我一個人走在大街上,天空中黑風陣陣,我想如果地球被摧毀的話,我們會不會感覺到孤單害怕?

到了家裡將近11點,我看到小臥室的門縫裡透出些光出來。我走過去看見李雨桐正在裡邊側身躺着,臉朝裡,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我才知道,她認同了我的計劃。

4

第二天一早,李雨桐做好了飯等着我。

我走進客廳,李雨桐攤了下手,問我:“我該怎麼做?”

“記得我在南京上班的時候,週末往回趕,顧不上吃飯。但是每次到家裡都沒有吃的。”我說。

“記得我懷孕的時候,你從來都沒有接送過我。”

“又來。我上班比你早,下班比你晚。我怎麼接送你?”

“是你先說的。”李雨桐拉開餐桌的椅子坐下來,“一大早就揭老底嗎?”

我也拉開椅子坐下來:“你不是問我該怎麼做嗎?現在就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俗稱揭老底兒。你開始吧。”

“沒意思。”李雨桐垂下眼,“吃飯吧。”

“那就想一想對方有哪些優點,誇一誇吧。”我又說。

“你酸不酸?你讓我擱這兒誇你,做夢呢吧?”

“得了。先吃飯吧。”

吃完飯,我把碗筷收拾進洗碗池子裡,叮叮噹噹地在廚房裡忙活起來。李雨桐在門口換鞋準備去上班,她清脆地說道:“我今天上班沒功夫,你今天不上班,你在家裡想吧。”

我看到擺在桌子上的女兒的照片,便拿在手裡仔細看着。小語長得像我,身上的臭毛病也像我。

記得2015年李雨桐剛懷孕的時候,我媽找她要產檢的單子——李雨桐在醫院的產科上班,找同事做檢查不用花錢,但是出不了單子——我媽找了一堆藉口:“要花錢做,要出單子,萬一以後有什麼問題也是個證據。花錢做人家做得認真,不花錢人家嫌煩……”

我媽想要單子,是因爲不知道從哪裡學來一套看男孩女孩的玄學理論——如果寶寶的形狀是長條形的,就是男寶寶,如果是橢圓或者圓形的,就是女寶寶;面對着你的,是女寶寶,背對着你的,是男寶寶……孕婦肚子上的紋路也能進行辨別……

轉眼間到了2016年2月,李雨桐到老家過年。我二姐又張羅着帶着我倆到一個“老中醫”家裡把脈。所謂的老中醫,實際上是一個算命先生,一副邋里邋遢的模樣。我二姐把20塊錢朝桌子上一按,“老中醫”開始裝模作樣地摸起了脈。我心煩得要命,跑到大門口的樹下靠着抽菸。不一會兒,我二姐扶着李雨桐出來了,喜笑顏開,似乎結果很令她們滿意。

2016年6月15日我在單位值夜班,9點多鐘的時候已經躺到了牀上,心裡卻莫名地不安起來。我找領導請了假,開車回家。

我摸黑爬到牀上,李雨桐問道:“你怎麼跑回來了?”

我笑道:“我感覺你今天要生。”

李雨桐撲哧一笑:“你會算呀。”

到了11點多鐘,李雨桐把我推醒。“快點、快點兒。我肚子疼。”李雨桐把手攥在我的胳膊上,大約過了十幾秒,她長出一口氣,疼痛過去了。

如此有規律的疼痛來了5次,李雨桐終於說:“去醫院吧。”

到了醫院裡,李雨桐的同事一邊跟她閒聊一邊做各種檢查,幾個人有說有笑的樣子倒讓我的心情輕鬆了不少。她被推進產房的時候,已經是將近凌晨1點了。我在產房門口焦躁不安, 來回踱步。這時候一個護士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老婆讓我告訴你,別擔心,她好着呢。”說完咯咯笑着走開了。

我向來不會搞人情交際這一套手段,不過這個時候卻突然開竅了一樣,用手機點了10份奶茶托人送了進去。熬到4點多鐘,順利生產,母女平安。

過了1年多,李雨桐纔跟我說:“你以爲咱爸媽做那些事情我不知道是啥意思?不就是想知道懷的是男孩女孩嗎?切!”

“他們想知道就想知道唄,你管他們幹嘛?”

“就是心裡不舒服!我又不是個機器,被你們研究來研究去。要擱你,你怎麼想?”

“哦,原來帶着氣兒呢。”我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以前沒提,現在提它幹嘛?”

“我看他們也沒有不疼小語,本來不打算提這事的。但是我看你成天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我就來氣!你不知道替我說句話,或者安慰安慰我?”

“我本以爲你無所謂的。”我說。

“狗屁吧你。”

我承認,我在很多事情上忽視了李雨桐。我跟李雨桐都是家裡的老小,兩個被原生家庭寵慣的人走到一起,容易產生情感缺失的錯覺。

5

有一天,我們坐下來閒談。

李雨桐問我:“上次楠楠(她閨蜜)來我們家,她把你的樂高碰到地上摔碎了,你怎麼不生氣呢?爲什麼我犯一點小錯你就發火?”

我反問她:“爲什麼你對小語的老師客客氣氣,百般順從,但是對我媽卻這也不滿那也不滿呢?到底是誰在照顧小語,誰更疼小語?”

李雨桐梗着脖子說道:“可以,我承認我有偏見,我可以改正。那你呢?”

“我當然也可以改正。”

2022年的春節前夕,下了一場大雪。李雨桐帶着小語在樓下的公園裡玩,不一會兒,小語怏怏不快地跑上樓來,我還沒問怎麼一回事,李雨桐也跟了進來。

“小語把咱家的鑰匙弄丟了。”李雨桐說,“她非要自己拿着!”

小語說:“我喜歡鑰匙扣上的毛絨娃娃。”

李雨桐向來大大咧咧慣了,我不知道因爲她丟三落四吵過多少次架。我壓着自己的火,問李雨桐:“你就不能把娃娃摘下來給她,非得都交給她?”

“摘來摘去多麻煩了!”

“那你不能跟在她後邊看着,掉的時候你馬上撿起來?”

“你能不能別叨叨了!”

我不想因爲一點小事前功盡棄,便悶聲悶氣地下樓去找,找了兩圈仍然一無所獲。我記得李雨桐的鑰匙串上有門禁卡、防盜門鑰匙和電動車鑰匙,還有她在單位裡各種櫃子的鑰匙。交房的時候門禁卡上貼了房間號,我曾經讓李雨桐把它撕下來,她不聽。現在好了,門禁卡再加上鑰匙,一摸一個準。

我到物業和附近的崗亭去問,都說沒有人撿到鑰匙。崗亭的保安扁着嘴說:“大過年的,抓緊把鎖換了。那麼大一串鑰匙,要是不被人撿走,不會找不到。”

我更加氣惱了。可是過年的商店全部關門了,我連建材市場都跑了一遍,還是買不到鎖。最後我在路燈杆子上抄到了一個開鎖、換鎖的小廣告,電話打過去沒多久,來了一個挎着包的小夥子。他從包裡拿出幾塊雜牌鎖具擺在地上,張口就要1000。我告訴他這些劣質鎖具也就100塊錢。他倒是乾脆,把包一收,愛換不換。

爲了能放心回老家過年,我只能忍氣吞聲地接受。春節過後商店開門,我又把雜牌鎖具拆掉扔了。

事後,李雨桐跟我說:“想發火就發火,別憋着。”

我說:“我真想發火。”

“你幹嘛發火?要是楠楠把鑰匙丟了,你會發火嗎?”

“她把她家房子丟了,我也不發火,她跟我有半毛錢關係嗎?”

李雨桐話鋒一轉:“要是她把咱家的鑰匙給弄丟了呢?”

“我要是把咱家的鑰匙給她,那不該你發火嗎?”我有些不耐煩,“你不要老是以爲我對你有什麼偏見,這件事情確實是你不對!”

李雨桐發覺自己有點可笑,她說:“兩把鎖一共多少錢?3000塊夠了吧?我這就轉給你。”

我伸手阻止她:“錢不用轉,知道自己錯了就行。”

以前遇到事情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嗆上兩句,現在終於有機會坐下來好好聊聊了。我們約定好,不管遇到什麼事情,不發火,不抱怨,不推卸責任,不相互指責,先解決問題,再分析誰對誰錯。這時候我們發現,當問題說清楚併成功解決的時候,我們更願意坦然地承認錯誤。

有一天,李雨桐拿出來一個小本子,一邊用手拍着一邊咂嘴:“咱們4個月沒吵架了,你敢相信?”說完,煞有介事地坐在沙發上一張一張地翻:“嗯,我承認了13次錯誤,你承認了3次。”然後把小本子朝我身上一丟:“你自己數一數看,數目對不對。”

我拿起小本子看了看,問了她一句:“咱們的聊天記錄是不是也打印出來了?”

李雨桐哈哈大笑起來。

今年夏天,我在老家的菜園子裡收拾雜草,不知道被什麼蟲子咬了一口,很快整條胳膊都紅腫起來,刺扎扎地疼,手指頭也開始痙攣。我把胳膊展示給李雨桐看,她二話不說,直接開車送我去了鎮上的醫院。

不一會兒,我的舌頭開始發麻,太陽穴突突突地疼。李雨桐把車子開得飛快,我大着舌頭提醒她小心開車。到了醫院裡,當班大夫正在收拾東西準備下班,值班大夫還沒到崗。大夫着急走,簡單檢查了一下說沒啥大問題,吊兩瓶消炎藥就行。李雨桐與他爭執了幾句,最後“商定”好了用什麼藥。大夫夾着衣服從診室走出去的時候,我聽到李雨桐對着大夫的後背罵了一句:“去你媽的!”

我在輸液室裡打吊針,李雨桐去藥房裡拿藥去了。我隔着窗戶看到有個老太太拉着一輛平板車慢吞吞地進到了院子裡,就站在那兒張皇地望着,拿不定主意下一步該幹什麼。站了一會兒,保安終於發現了她——保安俯身查看平板車的時候,我伸直了脖子,看到平板車裡躺着一個大爺。

我忽然意識到:人生不過如此吧,生老病死,相扶相依,爭吵又有什麼意義呢?

6

10月1日,老韓給我打電話:“老張,我跟劉娟復婚了。”

我驚訝得下巴都要掉了,不過我很快醒悟過來——他倆復婚應該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老韓是結婚的當天給我打的電話,去參加婚禮是來不及了。我埋怨了他兩句,給他發了一個紅包,可是老韓超期沒收,又給退了回來。

第二天,老韓給我打了個視頻過來,他把鏡頭對着劉娟,劉娟正把結婚用的大紅色的被子往地櫃裡塞,又是壓又是踩,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

“你瞧,笨得跟頭豬一樣。”老韓偷笑道。

“身材也像頭豬。”我揶揄道。

老韓嘖了下嘴:“哎,老張,這話可不興你說,記住了啊!她可是我老婆。”

我對付着笑了一聲,問他:“份子錢怎麼不收?”

“哎呀,份子錢算了。老夫老妻的,還不夠丟人的。實話告訴你,我們結婚,誰都沒請,就家裡的幾個人。”

這時,劉娟突然撲過來,把手機搶了去,她從手機裡打量着我,搖了搖頭:“老張,你老了。”

“比上學那會兒是老了。”

“咱倆多長時間沒見了?”

“很久了。我倒想見你來着,就怕老韓不願意。”

劉娟噴出一口氣:“瞎貧!你跟老韓聊吧,我收拾收拾去了。”

老韓接過手機,我看到他的眼睛越過手機屏幕,應該是看着劉娟離開的方向。等他把目光回到屏幕上來,苦笑一聲:“老張,我挺羨慕你的。你看我倆,白白耽誤了4年多時間,離婚的這4年我們可以做多少事情啊,你說是不是?”

“如果不鬧離婚,孩子都能打醬油了。”

老韓抹了一下眼睛:“誰說不是呢。不過現在也不晚。你說是不是?”

當年“逃課5人組”裡有老韓,從杭州回來之後,我們便沒再說過這個事情。我跟老韓不常聯繫,他總是換私人號碼,但是一旦見面就無話不談。老韓有時候在別人面前大喊大叫,快活地仰起脖子笑,但是我知道那不是真實的他。每次有我在場的聚會,他都會感到不自在,他說自己有被人看穿的窘迫感。

沉默了一小會兒,老韓突然小聲說道:“還記得你的名言呢,你說婚姻中的那個她就是一個可以隨時打開你家房門的女人。我越想越覺得這話真他媽浪漫!”

我當時說這話其實是對自己糟糕的婚姻生活的嘲諷,卻被他品評出了不一樣的味道。

我告訴李雨桐,老韓復婚了。李雨桐眨了眨眼,問我:“他教你什麼招數沒有?”

我哭笑不得:“沒教。”

“那我給你支個招。”李雨桐說,“你帶我出去玩。”

國慶假期瑜伽班搞促銷,李雨桐報了一個班,送了她兩張芒碭山的旅遊門票。我們剛結婚的時候自駕去過一次芒碭山,這次算是故地重遊。假期的最後一天,我們兩個凌晨5點打出租車到達市中心牌樓下邊,等了一會兒,就坐上了旅遊公司的大巴車。

我迷迷糊糊睡了2個多小時,睜開眼睛的一瞬間,好像一下子回到了9年前。周圍那麼多人,但是我只認得李雨桐一個,再沒有別的人可以佐證我們已經度過了耗費心力的9年時間,一切似乎都回到了起點。

我們鑽進王后陵裡,李雨桐在前面嗖嗖嗖亂竄,不一會兒就跑得沒了蹤影。過了好大一會兒,她又逆着人流朝我奔過來,大喊着:“快點,快點,跟我走!”李雨桐把我拉到一個小山洞邊上,指着掛在洞邊的牌子說:“你看,‘相思洞’。上次咱們來的時候,你沒陪我進去。”

李雨桐拉着我的手,汗津津的。9年時間我們拉過無數次的手,早就像左手拉右手那樣沒了感覺。李雨桐說過,我們兩人的手都小,握不住東西。真如她所說的那樣,我們差點就沒有握住彼此。

從王后陵裡出來,我們意外發現一個小廟,李雨桐說她想拜一拜。李雨桐虔誠地跪在佛像前邊,雙手合十,我站在離她相隔五六米遠的地方,望着她瘦削的後背,心想,這幾年她確實變了很多,以前我們到過一些廟宇,我慫恿她去拜一拜,都是被她推着走開了。

拜完神仙,李雨桐跟我說:“以前總是相信自己,現在才發現,其實很多事情都感到無能爲力。”

我問她:“那你剛纔求了什麼?”

“求我們長命百歲吧。”

我聽了哈哈大笑起來,知道她沒有說實話。

那天我跟李雨桐都獲得了相同的情感體驗。我們從旅遊大巴上下來,她的眼睛在路燈下閃着光。

“我們走着回家吧。”她說。

“好啊。”

好像有很多話要說,但是又一直沉默着,我們就這樣在人行道上慢悠悠地朝家裡晃。走到火車站前邊的路口,李雨桐站住了,她說:“記得咱們談戀愛那會兒,走到這兒就要分開了。我向北,你向南。”

“對,但是好在現在不用了。”

7

11月5日星期六,李雨桐心血來潮想去安徽皇藏峪。我們早上出發,從北京路開上符離大道,李雨桐把胳膊伸出窗外,手指頭愜意地在風中打着圈兒。到了皇藏峪附近,李雨桐突然疑惑地問道:“我記得上次來是走一條爛路來着,就像被炸彈炸過一樣的爛路。它跑哪去了?”

曾經確實有一條爛路,不過那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我也不知道它身在何處。李雨桐提議道:“要不咱們去找那條爛路吧。”

我說可以,然後調轉車頭,毫無目標地闖進好幾條爛路,但都不對。到了中午,我們放棄尋找,開車返回皇藏峪。在山頂上我們找到一塊突出山體的大石頭,李雨桐大叫一聲“就是它”,然後跳了上去。

她張開雙臂使出全身的力氣喊了一嗓子,轉過頭來:“你也來一嗓子?”

我搖頭拒絕:“恐高。”

李雨桐說:“切,跟上次一樣。”

又喊了兩嗓子,李雨桐大腦缺氧俯下身子,胳膊向後邊伸過來。我跳上了石頭拉住她,腳下的風景讓我兩腿一軟,忙不迭地抱住了她。突然的身體接觸讓我倆都有些不好意思。

從山上下來,李雨桐又有了新想法:“我記得當時有一條小路……”

不過現在那條下山的小路也找不到了,在回家的路上,李雨桐嘀咕了一聲:“以前的路都找不到了,是不是意味着回不去了?”

我別過頭看了她一眼,她忽然咧開嘴大笑:“別緊張,開玩笑的。”

回到家裡,李雨桐提議道:“我有個打算,要不咱們列一個旅遊計劃吧,把那些年我們去過的地方重走一遍,你看怎麼樣?”

我一邊擦着臉一邊迴應她:“行啊,走完之後呢?”

李雨桐一笑:“到時候再說吧。”

正如我們容易被一件小事激怒一樣,也容易被一件小事感動。我跟李雨桐彼此的心裡都非常清楚,今天的快樂在冗長乏味的生活長河之中,是虛幻而短暫的。我們都不敢再輕易相信,月亮在我們這個年紀好像已經不能再惹禍了。雖然對彼此固有的成見很難打破,不過呢,我跟李雨桐都在努力地重構愛情,相信遲早有一天我們會重拾信心的。

(文中人物爲化名)

作者:老男孩

編輯:唐糖

題圖:《柳烈的音樂專輯》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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