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十里,又過敏

2017年4月18日,浙江省嘉興市中山路,來自四川的環衛工楊大姐戴着自制的“面具”清潔馬路。視覺中國供圖

2023年4月10日,北京,居民們在紛紛揚揚的柳絮中閒聊。視覺中國供圖

北京最近幾天的風裹着花粉,吹得一些人眼腫鼻紅。有人走進北京協和醫院的變態反應科診室,希望醫生開重藥,要拿“高射炮打蚊子”“我不在乎錢,我就想舒服”。

春天又來了。3月23日,北京花粉濃度監測圖從一條水平線突然有了一個幾乎90度的攀升,這天的花粉濃度是每千平方毫米7792粒,超出“極高濃度”等級的指數801粒的近10倍,但第二天的一場春雨,讓花粉濃度降至每千平方毫米947粒。

在南京,等到梧桐飄絮,消防車會開進校園裡除絮。線上買藥平臺貼心地在LOGO右上方標識“過敏季”。

現代城市如此現代、乾淨、文明:建築森林又高又密,把人扔進格子間裡幾乎曬不着陽光;商宇大廈的空氣瀰漫着消毒水的味道,酒店鋪設着精緻的地毯,道路兩側種着柳樹、梧桐、楊樹等。

現代人愛美,也需要陪伴。據估算,超過7043萬人養了寵物貓狗。口腔正畸企業開了超過2800家。一項針對過敏性鼻炎患者的爲期12年的分析報告指出,貓毛致敏率從1.3%上升到15.5%,狗毛致敏率從0.8%上升到10.5%。

過敏原就藏在現代生活裡。有人染完發,第二天臉就腫了——對染髮劑過敏。有人對眼鏡架過敏。防腐劑和食用色素是常引起過敏反應的食品添加劑。

年輕的女大學生長着一雙像80歲老人皺巴巴的手掌,無法自如攤開手掌,甚至不敢與人握手。直到查出對洗滌劑過敏,她才挺直腰板在舍友面前澄清:“我這手可不是傳染病!”

還有中學生做牙齒矯正,剛裝上“鋼牙”,眼瞼就腫了,他們對鎳鉻合金過敏。生活中含鎳的金屬還包括耳釘、項鍊、金屬錶鏈、金屬腰帶扣。

一位在互聯網大廠工作的員工掰着手指頭列舉她的疑似過敏原:紫外線、菠蘿、無花果、柳絮……

在城市裡,過敏只不過是人們需要忍受的樁樁件件中的一件罷了。

越來越多臨牀研究表明,空氣污染會增加花粉致敏性。比如,在交通繁忙的道路上採集的豚草花粉會比在植被地區採集的花粉有更高的致敏性。臭氧濃度增加是導致樺樹花粉致敏性增強的關鍵因素。

許多時候,當你準備掄起拳頭開戰時,你甚至找不到對手是誰。一位長期乾咳、嗓子癢的內蒙古男士,在吃了10多年咽炎藥之後,才知道自己其實沒有咽炎,是蒿草過敏。每年秋季,他的鼻子就像沒關好的水龍頭“滴滴答答”的。

他在治療蒿草過敏期間,對葡萄、梧桐飄絮也產生了過敏反應。如今,他春天也開始打噴嚏,症狀比秋天更重,隨身要背個小紙簍裝廢棄的抽紙。有人建議他換個城市,他不願意,因爲新城市會有新的過敏原。

他接受自己是一個“有瑕疵的產品”,允許自己在過敏季進入“省電模式”,不聚餐、少發表意見、少吵架。

同樣蒿草過敏的一位瀋陽女士,在過敏的第三年,辭去體制內工作,去了大理。可她去大理郊外的茶山,看到漫山遍野的蒿屬植物,有種無處可逃的感覺,“原來不是過了長江以南就可以避免”。

她考慮過再次逃離,去潮州,但又覺得人生不該圍着“過敏”去轉。“我不想死磕了,儘量調適自己,反正人活着不可能一點病也沒有。”

如果把10個過敏患者拉到一起聊天,他們的困惑與痛苦或許並不相通:過敏原各有不同,症狀也各異,那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痛苦無人能懂。

許多患者說,癢是遠比疼更難受的感受。越抓越癢是常事,有人抓得渾身是血,有人癢得想去跳樓。

一位女記者跑到大山深處採訪,被蚊蟲咬了一個包,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她眼睜睜看着雙腿的變化:先是浮起小小的風團,風團越脹越大,最後風團爬滿了雙腿,癢得發燙。

一位從1歲半就開始過敏的80後,經歷過各種對過敏的誤解。最早診斷她的醫生判斷,她可能是肺炎、哮喘、橫膈膜水腫、心衰……醫生提醒她的父母,“這個孩子保不住”。三四歲的時候,她輾轉在兒科、呼吸科、呼吸危重症科。上小學前,她幾乎沒出過院,也沒有同齡的朋友,只有五六十歲肺氣腫的病友。

她在學校不能上體育課,不能大掃除,也不能和同學玩,因爲空氣中的粉塵、花粉都可能誘使病情發作。當時的同學不理解,認爲她矯情,躲避勞動。早上,她吸一口冷氣,哮喘就發作了,只能請假緩一緩,但等她回校上學時,老師同學看她活蹦亂跳的樣子,又質疑她借病躲避上課。

大學畢業後,她去四川出差跑工地,在塵土飛揚的現場哮喘發作,住了一個月醫院。

家人大肆慶祝了她的20歲生日。母親說,女兒從小受罪,光試敏就在胳膊上紮了100多針。經歷十幾次搶救後,她早就活過了醫生預言的年紀。

過敏改變了她的容貌:因爲哮喘,她的下巴後縮、鼻翼變大。血氧低於常人使她長期失眠,她得了焦慮抑鬱症。

有一次,過敏體質的她做擴大咽腔的全麻手術。一個主刀醫生,配了10個麻醉師——麻醉藥過敏少見而致命,必須有足夠多的麻醉師,在上百種麻醉藥物裡繞過她的致敏藥物,並隨時準備搶救。

南京中醫藥大學國醫堂皮膚科主任張世中看過許多過敏病人,其中一個病人吃了許多年麪粉,突然在40多歲對面粉開始過敏,臉部會紅腫、流血。張世中幫她治好病,好幾年後,這位愛美的病人突然和張世中說,昨晚睡覺突然驚醒,臉感覺不舒服,嚇得她趕緊跑到廁所看臉。

即便治癒,恐慌依然跟隨着病人。癢或許還能靠個人的意志忍下去,但臉部紅腫、手掌皺皮等外觀上的變化,讓許多過敏病人不得不遠離城市的社交生活,關上門過日子。

張世中還見過一個不到30歲的年輕人,臉部因過敏紅腫,就像《天龍八部》小說裡毀了容的“面具男”一樣,卻始終沒查出過敏原。這位年輕人因爲過敏辭去了工作,不願意出門。

還有位青春期的少女,因爲吃過敏藥,有了增重的副作用,不得不放棄芭蕾這項愛好。每天睜眼後的幾秒是最關鍵的時刻,要是她感覺眼皮腫脹了,就知道又過敏了。

她在不斷過敏中尋找“不過敏”的閾值,比如單吃牛肉可以,單吃菌菇湯也可以,但是如果把牛肉放在菌菇湯底的火鍋,她就會過敏。直到她去了美國留學,發現國外同學過敏的症狀也很嚴重,過敏原五花八門,她突然就釋然了。

忍,這是許多過敏患者會提到的詞。一位打掃馬路的清潔工忍受了過敏20多年,在每個渾身瘙癢的夜晚,她請家人在睡覺前把她的雙手捆起來,不然隔天早上,她的背部會出現新抓的血痕。

她就這樣忍受了20多年,直到家裡房子拆遷,得了一筆拆遷款,纔在50歲左右的年紀,開始進醫院治過敏。

相似的,一位女大學生雙手發癢時,每個夜晚要握着宿舍牀冰涼的欄杆睡覺——冰冷能適當緩和癢感。

“很多病人不願意在過敏上花太多錢。”張世中說,“在中國,很少過敏患者能做到更換城市,換城市的成本太高了。”

迴避過敏原是醫生推薦的最好的治療方式,但實際上,對於許多患者來說,徹底遠離過敏原要付出極高的代價。

一位博士因爲養貓而喜歡貓,決定以貓遺傳學和行爲學爲研究方向。但他的貓毛過敏症狀在一年多時間裡迅速發展到哮喘。如今,他正在讀博士三年級,不可避免要接觸實驗室裡的貓。治喘的藥物和家門鑰匙一樣,他必須隨身攜帶。

一位南方的過敏患者不準備換城市了,她發現,只要室內溫度常年維持在25攝氏度,就不會出現過敏症狀。她睡前的準備步驟繁瑣又缺一不可:暖氣打開、關窗、墊高枕頭、戴口罩。除了洗臉,口罩幾乎沒離開過她的臉。有一次,她實在受不了,一腳油門,開車500公里到更舒服的地方去。

一個正在接受脫敏治療的患者每週要定期注射兩次脫敏試劑,但她每年幾乎有10個月的時間在外出差。她請當地的醫護幫忙注射試劑,實在找不到醫院注射時,就自己注射。

還有人每半個月吃一片過敏藥,症狀輕時只吃半片。她發現,過敏藥都有嗜睡的副作用。有時工作焦慮,她就想着,吃一片過敏藥吧,能睡個好覺。

擔心蚊蟲叮咬引起過敏的女士,每天出門前噴驅蚊液,牀邊必須有電蚊香,防曬衣要買那種能包裹着手掌,只露出一小截手指頭的款式。

幾乎每個患者都小心翼翼地和過敏這個“怪獸”保持着你進我退、我進你退的關係,就像跳探戈舞,得和過敏保持一致的節奏,才能生活舒適。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魏晞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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