銃天堂(下)

保守秘密⊙圖/黛安

他停妥車,點起一根菸。梅雨季使鄰近路燈擠滿紛飛的大水螞蟻,猛撞路燈光源,然後爭先恐後地跌落在地。

不知道何時開始,他也抽起了紅萬寶路。大概熟悉那個味道,像那些角頭大哥給關公點香一樣,沒聞到味道就心神不寧。

公寓鐵門打開,黑長直髮越南妹穿着蕾絲黑睡衣奔出來,有點踉蹌,好像在啜泣又好像在生氣,沒走幾步就蹲下來,把臉埋進雙掌,開始哭。

他靜靜抽菸,越南妹越哭越大聲。

越哭越大聲。

他靠近,遞了一根菸過去。

越南妹抽噎伸手接過,正要找火他也遞過來了。越南妹睫毛膏跟眼線花成一片,剝落的黑顏料外溢眼角,像槍油或積碳清除劑用過的樣子,沿着臉頰滴呀滴。一股香皂味直衝他的鼻腔,跟那個被帶走的越南妹的味道很像,都是那種辛香料的調調,像地下街或後站那種外勞商店裡的味道,什麼薑黃、香菜籽、香茅啥鬼的。

她沒說話,邊吸着鼻涕邊抽菸,窸窸窣窣有點像豬叫,產業道路上那種紅磚砌起的豬圈,裡面的黑豬仔總是哼哼唧唧地討食。

他站旁邊,點起第二根。遠處吹狗螺,還有救護聲或消防車鳴笛。

越南妹呼出最後一口菸圈,丟掉菸屁股,他遞出第二根,她搖搖手,不要。他沒說什麼,把煙默默收回盒裡。

公寓門又開了,穿吊䘥仔的瘦平頭倚在門邊,手臂上滿是牡丹花跟灰黑浪淘,花紋油亮,似乎剛完工。平頭仔緊盯越南妹,越南妹也回瞪平頭仔。他在一旁,看着平頭仔,平頭仔也看着他。他們就這樣互相看,但誰也沒先說話。

路燈灰黃,大水螞蟻紛飛。有幾隻飛到那幾朵巨大白紅牡丹上,像要啃食。牡丹花鮮豔欲滴,在灰黑色的浪裡翻騰。颱風夜的海,會把人吃幹抹淨的那種灰黑色,不管你多大尾,扔進去都會像這些巨大花朵一樣在海里浮浮沉沉。

越南妹又蹲了一陣,才起身走了進去,鐵門咿咿呀呀地關上,平頭仔關門前又瞪了他一眼,表情能有多兇就有多兇。他聳聳肩,轉向手上的綠水鬼,時間還早,還可以抽一根。

一隻大水螞蟻飛到他手臂上,他用手指彈掉。

「這種工業護目鏡是有潲用喔?」工廠又變得爆乾熱了。細漢欸穿着吊䘥仔,一臉嫌惡地拿着工業護目鏡碎念。「我就不信擋得住囝啦!」

「你還是戴上喔。」他正在吃便當,噴出了些飯粒。「蘆洲那邊的阿雄就是沒戴護目鏡,目睭被零件噴穿一個空。」

「是喔。」細漢欸乖乖戴上,不再抗議。

「細漢欸。」他現在都這樣叫這個臭小子。「測完就把那些銀色M9滑套拿去機臺上拋光一下,保險記得要關。」

「喔好。」細漢欸放下那把銀色M9,把料件拿過去。「大欸,賣手銃好賺嗎?」

「沒賺沒賺。」他說,把菸屁股熄掉,那動作像極了浩哥。

「你手上那塊綠水鬼哪來的?」細漢欸一副挑釁臉。

他狡獪地笑了,突然想起浩哥也是這樣笑的。

「我慢慢存的啊。」

細漢欸自討沒趣,臭着臉繼續工作,金屬粉塵被電風扇氣流到處亂噴,好像有個成語「蓬蓽生輝」就是在說這個吧,破爛工廠閃閃發光。他突然想,自己其實頗幸運的,車子故障有人幫踢,警察抄樓上的賣淫個人工作室而不是抄他家,浩哥消失後單子不減反增,現在還有個小弟。

或許,他就是適合這種地方,像蟑螂般的生存方式,在這一方小工廠,一個小弟兼助手徒弟,每日兩餐便當飲料紅萬寶路紅牛加咖啡的,只要繼續做銃就好。

對,每天這樣就好。

桌子下又有幾隻大蟑螂竄來竄去,他跺腳,驅趕牠們,然後側耳聽着細漢欸機具打磨金屬的聲音。

便當店噴口水阿姨趕外送單,店外停了一堆吳伯毅跟傅邦達,每個外送員都結屎面,無奈煩躁偷偷幹譙,但沒一個敢大聲催促便當阿姨。他看着這些粉紅色和黑色行頭仔來來去去,就在旁邊瞪着,因爲這些單子害阿姨漏掉他的兩個便當。

「歹勢啦阿弟仔,多送你兩塊肉齁。」阿姨一直跟他道歉。「真歹勢真歹勢。」

他點點頭。都好幾年了阿姨還是叫他阿弟仔,他覺得今天除了便當店出包外,算是個不錯的開始?破爛GT125的心情也意外好,沒有罷工,沒有噴黑煙,沒有奇怪的抖動,順順利利帶他到了工廠。

難道是那家機車行老闆良心發現,還是老機車的迴光返照?他不知道。總之今天是幸運的……。

他剛停好機車,發現不對勁。

警察終究還是來抄工廠了。附近停了兩輛警車,還有幾輛自以爲不會被發現的便衣刑警的車。

工廠門大開,原來早就攻堅了,裡面還有人在吆喝。細漢欸衝出大門,後面撲上一個壯碩刑警,試着壓住細漢欸,還在掙扎過程壯漢刑警給了細漢欸一巴掌,準備上銬。但細漢欸不放棄,像一條滑溜的鰻魚、泥鰍或鱔魚之類,三扭兩扭就掙脫刑警的壓制。

跑!快跑!他暗自祈禱。快跑!

細漢欸跑沒幾步,一閃銀色的光從他褲頭跌落地上。那是把銀滑套M9,他們一起做的M9,撞針他車、槍管他通之外,滑套、機件、板機組、火控都是細漢欸自己弄的。

那把他們的M9,在灰黑柏油路上,反射着正午的陽光,迷人且刺眼。

拜託,不要。

三四個警察大吼,手放腰間。

拜託,不要。

細漢欸把手伸了過去。

……。

「吱……吱吱……」

「吱吱……吱吱。」

燠熱的夜晚,GT125又熄火了,再也發不動。他渾身被汗水浸透,呆看着這臺破車,無助地推到路邊便放手不管。摩托車傾頹轟隆一聲,摔落在深草中。半夜的環河道,沒有其他車輛,只有淒冷的路燈高懸在上邊,月亮像剛剪下的指甲屑,遺棄在空中,不亮也不暗。

遠處吹狗螺聲,還有消防車、救護車鳴笛。

河堤上有些吵鬧,除了拔掉消音管的機車引擎聲、閃着超亮的LED的改裝燈,還有嘻嘻哈哈男女笑聲混雜。他彷彿能看到,河堤上有着好幾個染着紅綠金色頭髮,一雙花臂的八家將們,正在喝啤酒抽菸拉K仔。

「幹你孃膣屄!」他喊出不是自己的聲音,卻格外爽。「操你媽操你妹的膣屄死全家!」

「幹!啥潲?」幾個紅黃綠藍頭毛從河堤上冒出來,還有幾個女的,面容熟悉,像是在哪裡見過。其中兩三個家將兄翻過河堤,朝他大聲叫罵奔來。路燈下家將手臂上刺着神佛菩薩怒目金剛。觀音菩薩摩訶薩,還留着小鬍子,在微笑,但那微笑慘然驚悚。

他也冷笑回去。

佛陀拈花微笑,臉上露着獠牙,青紅麪皮。

家將越聚越多,下來大約五六個人,越來越近。表情像拉壞的槍膛線歪七扭八,槌彎的撞針歪歪扭扭、爆炸變形的彈簧,還有爛七八糟的零件通通扭曲糾纏在一起。

金剛怒目,質問他在這裡衝啥潲。

河堤上幾個金毛綠毛紅毛妹仔冷眼旁觀,他看到菸頭火光在搖曳,像大哥們的線香,在供桌上一閃一滅。

那些年輕家將的臉讓他想起了細漢欸,他不知道那臭小子叫什麼名字,就像他一直不知道浩哥叫什麼。

那他自己又叫啥?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鮮豔的紅白鯉魚正在躍龍門,有的已經化成龍頭,有的還是留着可笑鬍鬚的魚頭。但奮力掙扎的終點是跳到哪裡?天堂?

他又想到浩哥,手腕上那支綠水鬼反射路燈,變成青綠色像在哭夭的光,像鬼在笑,像家將手上臂上背上身的那些神鬼畜生人物在笑他,哈哈,笑死。難怪浩哥要把這塊綠水鬼送他,原來是個帶屎的衰鬼玩意。

哈哈,笑死。但他沒有笑。

他知道這些人要幹什麼,而他不打算抵抗。他看見這些家將會用拳頭揍他,用球棒K他,有個甚至會從口袋掏出指虎,往他臉上狂砸。其中一個瘦皮猴家將,會發現他手腕上的綠水鬼,一定笑着搶去,順便多踹他幾腳。他身上的那些金屬粉末,會飛揚起來,在路燈車燈的聚焦下,熠熠發光,像星星,像銃火硝煙,像遊戲裡的什麼聖光術或魔法陣,幫他補血,讓他活下去。

他會低調且閃閃發光地活下去。

這次之後,他會去敲隔壁長髮越南妹的門,好好清銃然後發射一次,邊做邊告訴她有人是喜歡她的,然後一起洗澡,一起入眠。

他打定主意,一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