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繩揮之不去的夢魘：被犧牲的生活安全，駐日美軍犯罪問題
一名沖繩美軍嘉手納基地的士兵性侵未成年少女，案件遭到日本政府和美軍聯手隱匿半年之久，引發沖繩縣政府和民衆憤怒。圖爲抗議民衆。 圖／作者攝影
編按：沖繩位於「第一島鏈」關鍵位置，是美軍駐日基地主要所在地，但也爲沖繩帶來大量衝擊，包括性犯罪等治安問題。2024年6月下旬，媒體揭露美日政府聯手隱匿一起美軍士兵性侵未成年少女事件，且陸續爆出更多未被公開的美軍性犯罪案件，原就對美軍基地存在質疑的沖繩縣民，再次深感自己遭到漠視，處境仍宛如殖民地的事實。
美國在海外擁有最大，最多軍事基地之所在，是日本。而僅佔日本國土面積6%的沖繩，卻有70%駐日美軍基地座落於此；駐日美軍共有5.5萬人，其中有3萬駐紮沖繩，而沖繩人口則不到150萬。對於美國而言，從韓戰、越戰到現在的臺海危機，沖繩諸島都處於關鍵性戰略地位。
位在沖繩島中心的嘉手納、普天間基地，都是二戰結束，美軍代管沖繩之下，侵佔居民土地所興建。此外，無論是不時墜落的軍機、噪音、環境污染或是治安，基地造成的問題都超越沖繩人所能忍受的極限。去年有個民意調查顯示，有70%的沖繩人對美軍基地集中在該縣的想法是：
「不公平。」
▌接續上篇：〈日本與美國政府聯手隱瞞：沖繩美軍性侵未成年少女事件〉
▌接續上篇：〈日本與美國政府聯手隱瞞：沖繩美軍性侵未成年少女事件〉
沖繩縣名護市邊野古附近海域，邊野古基地興建地點。 圖／美聯社
▌美軍基地，沖繩人的夢魘
因此，長年以來，沖繩社會始終有着反基地的聲音與行動。但激起大規模反基地運動的導火線，卻是一起性侵事件——是1995年9月有3位美軍將一位12歲小女孩強行帶上車，用膠帶矇住她的眼睛和嘴巴，綁住她的胳膊和腿，帶到約1.5公里外，輪流性侵。
僅管沖繩縣警方取得逮捕令要求引渡3名加害人，但依據當時規範駐日美軍法律地位的《日美地位協定》，因美軍已先行拘留嫌犯，沖繩警方不得逮捕拘禁。
此事件引發沖繩人民怒火，於同年10月召開的縣民大會，聚集8萬5千人蔘與。這不僅是沖繩移交日本本土以來最大規模的集會，也是美日安保體系首次遭到廣泛質疑。羣衆除了要求重新檢視《日美地位協定》，也提出處理基地問題的呼聲。
時任知事的太田正秀在此集會中，首先向受害者道歉：「作爲行政首長，未能保護最重要的幼兒的人格尊嚴，我打從心裡感到抱歉。」
當時參與這場集會的山內末子將這一幕銘刻在心。不久後，她也參選並當選石川市（現爲うるま市）市議員。「我爲這個女孩感到難過，同時，我也對衝繩的情況感到沮喪和悲傷，沖繩縣知事不得不爲發生在我們日常生活中的事件，以這種方式道歉。」
沖繩民衆對《日美地位協定》的不滿在於，如若美軍犯罪，在起訴前，會由美軍管理。而這不僅給與嫌犯串供的機會，也有離境的空間。事實上，包含此案在內，有許多美軍案犯都藉此空隙逃脫，未受合理的制裁。
1995年女童遭輪姦案發生後，沖繩人民雖聚衆要求修改這項協議，但日本政府並不同意。而太田正秀也就以拒絕同意美國軍事用地、不願簽署文件的方式，作爲抗議。
但也因此事件，基地問題出現「部分解決」的契機——1996年日美之間達成「普天間基地返還」的縮編基地協議，但交換條件是在縣內另設基地。最後，竟是計劃在具有珍貴海洋生物與資源的大浦灣邊野古興建新基地。
2016年沖繩要求美軍撤離的示威。 圖／美聯社
而這也是今日奮戰十年的反邊野古基地建設的根源。2014年，翁長雄志以全沖繩境內基地遷移的政見，在選戰中大獲全勝，當選新任沖繩縣知事。他不僅建立「全沖繩」（オーオキナワ）的政策方向，也撤銷前任知事任內的邊野古基地興建許可。
然與此同時，當上首相的安倍晉三既擴大自衛隊權力，又以「安保三文書」讓日本列島逐漸軍事要塞化。由於安倍與自民黨政權的發展方向與沖繩民意相違，地方與中央的嫌隙和衝突也日益擴大。日本本土對衝繩的歧視與辱罵聲，更是加強。
直至今日，普天間基地不僅未被縮減，仍未歸還，爲了興建新基地（邊野古基地）的填海工程，對衝繩造成的環境破壞甚至加劇。更別說，還有浦添海岸等擁有自然資源的地區，陸續被列入軍事建設計劃中。
美軍基地成了沖繩人揮之不去的夢魘。
「美軍基地大範圍的存在、美軍造成的事故與事件，由美軍基地衍生的環境問題等過重的負擔，在如今的沖繩依然持續。」今年6月23日慰靈日，現任知事玉城丹尼在紀念儀式上宣讀的和平宣言中承諾：「基地問題要儘快解決。」
不料，在此和平宣言宣讀後2天，美軍性侵未成年少女的案件就被公開——而且是司法線記者注意到該案，詢問縣知事的意見，才得以被揭露。
凡此種種，凸顯的是日美駐軍地位協定的扭曲，以及沖繩基地分佈不均的負擔。（延伸閱讀：〈慰靈日下，被美軍蹂躪的沖繩價值〉）
沖繩在2023年12月發生駐日美軍性侵未成年少女案件，此事竟被美軍和日本政府隱匿數月，甚至在2024年3月加害者被起訴之後，仍未通知沖繩縣政府；直至6月此事才因媒體提問曝光。 圖／作者拍攝
對於美國而言，沖繩諸島具有關鍵性戰略地位。圖爲日本沖繩縣與那國島高地上，日本陸上自衛隊與那國基地爲海岸監視而設立的雷達設施。 圖／路透社
▌被犧牲的沖繩
目前沖繩屬於日本領土，理應受到國家保護，但因基地而生的美軍犯罪案件及其後的處理，卻只反映沖繩人民被置於「可被犧牲」的位置——不論沖繩戰或現在。
因此，沖繩人民時常感嘆這仍是一塊殖民地——移交日本統治，但不受法律保護。
事實上，在1972年沖繩移交日本之前，美軍性侵、殺害沖繩女性的情事便多到無法計數，1955年的「由美子事件」便是知名案例——一名幼兒園兒童被美軍士兵性侵併殘忍殺害，屍體被遺棄。儘管此案嫌犯遭逮捕並被軍事法庭判處死刑（後改判45年苦役），但還有許多性犯罪案件加害者未被繩之以法，就連案件也不見能夠曝光。
1995，即美軍輪姦小學生引發沖繩縣民集會那年，公民團體「反對基地和軍隊婦女協會（基地・軍隊を許さない行動する女たちの會）」成立，其首要任務就是盤點沖繩自1945年至1995年爲止的美軍性犯罪案，並製作《沖繩美軍對婦女的性犯罪》手冊。
據此手冊可知：被揭露的美軍性犯罪案共有350起；而自1972年沖繩移交日本至1995年，則有120案可記。由於大部分性犯罪案未被報導，這些數字或許只是「冰山一角」。
2016年前美軍海軍陸戰隊與美軍僱員襲擊、性侵併殺害一位20歲沖繩女性，憤怒的沖繩民衆在嘉手納基地抗議。 圖／美聯社
「我時常被問：美軍士兵在沖繩於何時、犯下了多少起針對女性的罪行？我只能說，這些已知的數字，只是冰山一角。」長年投入女權運動的高裡鈴代是該團體的共同代表之一，她在1995年小學生性暴力事件發生後，成立了「強姦救援中心」（強姦救援センター・衝縄（レイコ），在過去28年，爲4,336名性暴力受害者提供了諮商服務。依據其經手個案與經驗，她知道有很多傷害案件未被立案，也無公開，然而，除了靠受害者出面自證，沒有任何文件證據可以反映實際的情況。
美軍基地亦爲沖繩帶來極爲負面的治安衝擊，根據沖繩縣警察本部統計，自1972年沖繩移交日本至2022年底，美軍和在軍事基地工作的行政人員因犯罪被捕的案件達6,163件。換句話說，從1972年以來，每年平均犯罪案件數從100到300不等，儘管從1995年沖繩人發出怒吼後，有許多年案件數不足100例。但在2023年卻有72件，是過去20年來的最高數字。
例如，今年4月，一名美國海軍陸戰隊士兵因闖入宜野灣市一家便利店盜竊現金而被捕。
據沖繩縣警的統計可知：從犯案類型來看，竊盜罪最多，幾近半數，傷害恐嚇等暴力犯罪居次，後是性犯罪，接近600起。指標性案件，除了1995年女童姦殺案外，還有2012年美軍襲擊殺害婦女案、2016年前海軍陸戰隊與美軍僱員襲擊、性侵併殺害一位20歲女性後，將屍體遺棄在樹林裡的案件。而在1995年之前，犯罪案件多是殺人，或是性侵殺人案。
這些數據，也都只是檯面上的數字，沒有被揭露統計的案件，恐怕更多。
《沖繩時報》曾於2017年報導這類事件時，將其歸咎於軍隊的「暴力結構」：
「沖繩戰發生72年後，人們仍無法安全地在私人社區散步。」
今年六月，美軍性侵未成年少女案事件曝光以來，沖繩美軍基地附近的町長、教育單位及公民團體，紛紛抗議出聲，7月2日，更有350名日本本島與沖繩出身的民衆集結外務省外示威，「我想向外務省傳達一個訊息，我們既不會讓你們無視沖繩的聲音，也絕不容許你們隱蔽性暴力的事實。」
7月3日，玉城丹尼到東京向外務省、防衛省等中央政府機關陳情抗議，卻得到不痛不癢的迴應；7月4日，上百民衆更因此聚集沖繩縣政府前的廣場，再次疾呼反戰，反基地。民怨沸騰的這天早上，又有一名20多歲女性在市區遭到美軍襲胸、性騷擾的消息傳出。
邊野古基地的地基，也在此時，朝大浦灣下的珊瑚礁重重打下。沖繩人的心也像是被穿透一樣疼痛。對他們而言，這恐怕是個酷熱難熬，憤怒揪心的夏天。
美軍普天間基地仍在持續使用當中。 圖／美聯社
責任編輯／賴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