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審美尺度:鄭欽文與白幼瘦之間的距離
「她的本意從不在於刻意追逐某種特定“美”或創造新的“審美”,而只是對自我能力與自我身體乃至自我表達的高度認可,在堅定自我的路上讓健康的身體爲自己服務。」
北京時間9月4日,鄭欽文止步美網八強,但她場上每一次揮拍擊球的鬥志昂揚與場下面對種族歧視“I will beat you”的霸氣迴應讓對手與觀衆向這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再鍍一層鮮活的光亮。
“想要成爲最好的球員,你需要越過面前的山峰,對我來說她就是其中的一座山峰,”鄭欽文繼續堅定地走在翻山越嶺的路上。
這個21歲中國女孩的名字開始被更廣泛的人羣知曉、關注與頌揚,在一定程度上源於上個月的巴黎奧運會,這個被大家譽爲“強女天堂”的國際賽場。
(“強女天堂”修正“白幼瘦”審美)
以鄭欽文爲代表的女性運動員的肌肉線條與陽光膚色盡情釋放着充滿力量的美感,成爲女性審美覺醒的標誌性節點。
按照最流行的說法,“白幼瘦”的審美終於被奧運會狠狠修正了!
然而,近期某品牌廣告宣傳圖中的鄭欽文似乎仍然被套上了“白幼瘦”修圖模板。變白幾度的身體膚色、收窄柔化的手臂肌肉,在審美覺醒的熱潮中顯得格外刺眼。剛被奧運狠狠修正過審美的觀衆們敏銳地捕捉到這一細節,爭議與不滿隨之而起。
(被p圖後的鄭欽文)
當“粗腿是女性的基本盤,寬肩是女性的靠山”不斷刷新女性身體的定義,體育美學已然書寫了新的審美敘事。被贊爲“女人中的女人,雌性中的雌性”的鄭欽文,與“白幼瘦”之間的距離,始於審美,卻不止於審美……
身體與鏡子:流動的審美框架
如果說“消失的肌肉”是審美標準流變中因思維慣性而不小心露出馬腳的痼疾,那麼對“消失的肌肉”的敏銳捕捉無疑是一場珍貴的、有意識的審美“捉蟲”。
女性對“白幼瘦”的追求由來已久,而對白幼瘦審美“不健康”“畸形化”“迎合性”的質疑也在近幾年也有被提及,但集體性“捉蟲”卻似乎並沒那麼常見。就像廣告中的修圖參數向來有標準,但那時,相較於身體線條,人物本身的身份曾一度更受關注。
鄭欽文“被消失”的肌肉之所以被集體性識別、引得羣體性憤怒,是因爲鄭欽文“力量美”在奧運會中的超強可見性,作爲儀式性的“審美修正”里程碑,讓“走出白幼瘦”從論調變爲共識。這也是從被廣告規訓到審視廣告的一種進步。
(微博熱搜中的“審美修正”儀式)
然而,路過這座儀式性里程碑的時候,大家真的讀懂鄭欽文肌肉具有魅力的本質了嗎?這要從以“白幼瘦”和“肌肉美”爲代表的兩種審美標準的較量談起。
在一定程度上,從白幼瘦轉舵到肌肉美,是一種意識層面的突圍與進步,代表着包容與健康的審美取向。但正如鄭欽文六次被斯瓦泰克擊敗後第七次在奧運獲得勝利時所說的“從我第一次和她打,我就知道我可以戰勝她,但因爲種種原因我沒有辦法去做到,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這是一種戰術智慧,事實上,對於我們的審美取向也同樣,“想清楚”和“去踐行”,是兩碼事。
很早便意識到白幼瘦審美是被凝視的畸形審美的羣體並不在少數,但其中一部分人一邊吶喊“拒絕白幼瘦”的口號,另一邊,在無人的角落裡難以避免地深陷身材焦慮,搜索記錄中的“梨形神褲推薦”“肉毒素瘦腿針效果”“一個月瘦十斤教程”幽默地宣告着審美轉型的失敗。
(難以根除的“白幼瘦”期待)
而也有一部分旗幟鮮明追求肌肉美、線條美的女性陷入了新的時代性焦慮。什麼走向的肌肉線條更有美感、怎樣有可見的肌肉卻不顯壯、如何避免成爲大塊頭的金剛芭比,都是需要計算衡量的重要課題。
社交平臺上,“最明顯的訓練痕跡”的展示貼與“毫無訓練痕跡”的評論此消彼長,隨之而來的還有對“白幼瘦”身型的女生上綱上線的否定與評頭論足。
於是,高贊合輯中出現了另一批具有所謂高級審美的女性,她們又白、又瘦、還有嚴絲合縫的肌肉。
(“肌肉美”審美下的新焦慮)
也正因如此,一些人識別出“換了一個模版,還是模版”,用肌肉美取締白幼瘦也許是一種矯枉過正,審美的考量仍然囿於框架之中。但是,陷入框架的似乎是定義與解讀,這又何嘗不是對“鄭欽文膚色肌肉”的某種誤讀?
一方面,鄭欽文的小麥膚色與肌肉線條的“被看見”“被讚美”,無論如何都是向單一審美與固有標準發起衝擊的一步路。畢竟世界的面貌取決於如何看向世界的目光,目光的所及之處越廣袤,越多的可能性與存在感才能被看見,世界的形態纔會更加多元。
這是一種“有得選”的權利與鬆弛感。就像鄭欽文結實的肌肉被更多人喜愛之後,越來越多有着不那麼“嚴絲合縫”大塊肌肉的女生敢於在社交平臺展示並接受自己的健壯。
另一方面,鄭欽文能夠刷新審美的根本原因並不在於小麥色的膚色位於怎樣的色度區間,也不在於肌肉的維度達到怎樣的數值標線,而是在於,她健康的身體正在很好地服務於自己堅定選擇的事業。
(膚色與肌肉托起的所熱愛的事業)
人類學家瑪麗·道格拉斯在《自然象徵》中提及,人的身體具有雙重性,不僅僅是生理的身體,同時也是社會的身體。於是,我們在談論生理身體的美的定義的同時,也是在談論美的話語權,或者說是什麼塑造了美。
作爲社會身體的白幼瘦審美被塑造於喧囂的媒介環境,被塑造於消費主義流水線上生產的美麗,更不可見地,來自他者的凝視。
當背後隱形的社會規訓餵養了自我規訓,共同造成了自我弱化的潛意識傾向,那麼需要警惕的便不再是生理性的膚色與維度,而是社會性中“纖弱”“低齡”的利他性特質。這一視角下,肌肉美被看見,最起碼是一步走出自我弱化、重拾主體力量的實踐。
(從社會規訓到自我規訓)
誠然,人不是一座孤島,而是活在有鏡子的房間,固然需要他者的反饋來感受生命的意義。拋出問題而得到的迴應,構成了一個人的審美與價值觀,成爲鏡子裡的映像。所以,拋出去什麼問題很重要,擁抱哪些迴應很重要。也就是說,誰在說話很重要,誰的身體在說話很重要。這是有關於主體性的問題。
被反哺的身體:超越審美的鄭欽文
如果置身於有關“美”的無知之幕下,面對身體,大家可以描述皮膚形態與皮下組織,可以通過量化的醫學指標來洞察這具身體是否健康,卻始終無法通過樣態觀察與數據考量來判斷是否好看、是否符合更值得推崇的審美標準。
所以,拋開人類意識的附加,身體就是身體本身,在這一特定條件下,白幼瘦與肌肉健碩只存在天然描述上的不同,而不存在審美取徑上的優劣之分。由此來看,有關身體美感的定義似乎是被後天建構的。
(朱光潛以古鬆談美)
在這種視角下,人們在迷戀於鄭欽文與白幼瘦相距甚遠的膚色與肌肉的時候,究竟在迷戀些什麼?
也許是反哺於身體而外化於形的“內核”。鄭欽文身體裡蘊藏的巨大能量綻放於世界的舞臺,首先讓她這個人“可見”“可愛”,接着讓她的身體承接了這份可見性與可愛性,於是身體的膚色與肌肉屬性附加着她“內核”的能量被定義爲被嚮往的美與審美取向。
那麼,爲什麼鄭欽文的“內核”中蘊藏着令人迷戀的能量呢?
選擇網球的原因是“喜歡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中的感覺”;而面對命運她說,“當一切進展順利的時候,我就相信命運;當命運不站在我這邊,我就不相信它。”做自己的主角,這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主體性表達。
(鄭欽文對命運的解讀)
談到自己最大的優勢時,她說那是“對勝利的渴望”;她把有關生理期疼痛的女性運動員困境在鏡頭前訴說,不作爲藉口,而只是它需要被看見也不應該羞恥;她真誠而直接地呼籲大家對自己寬容一點,正視網球的起伏。將想贏的野心、月經羞恥與女性困境、對他者的期待擺在檯面上,這是拒絕隱形規訓的強大。
實現超越後,她開心而驕傲,“突破到了我自己的侷限,所以說Queen Wen這個稱號實至名歸”;面對種族歧視的凝視與不善的言語攻擊,她選擇以“I will beat you”回擊。不必內斂與隱忍,這是坦誠的自信與有效的抵抗。
(賽場遭觀衆種族歧視侮辱,鄭欽文霸氣回擊)
當時,最閃耀的新科奧運冠軍對自己說,“我永遠都有下一個旅途要去征戰”“請繼續堅持”。
是的,關於“可以選擇”的權利,鄭欽文不僅在外在的身體層面爲肌肉健碩的女性提供了選擇自我展示的可能性,更在內核與表達層面,爲傳統環境中那部分不太可見、不被悅納的女性主體特質提供了自由呼吸的空間,讓銳利的可能性可見。
正是這些內在能量的迸發外化於她的膚色與體魄,帶來了所謂的審美修正。
(擁有“可以選擇的權利”的重要性 cr.網友評論)
而她的本意從不在於刻意追逐某種特定“美”或創造新的“審美”,而只是對自我能力與自我身體乃至自我表達的高度認可,在堅定自我的路上讓健康的身體爲自己服務。
由此觀之,“鄭欽文”與“白幼瘦”之間的距離,早已不止於身體層面膚色與體魄呈現的字面意義上的距離,而更傾向於絕對力量與主體性掌控之於自我弱化與客體化之間的距離。
更多的,她走出了審美的尺度,掀開了審美的框架。
(來自黴黴的採訪)
此前,關於審美的討論不絕於耳。有很多人認爲,現代與時俱進的審美應該是不設限的、多元化的開闊視角,這符合當代包容的視角。
然而,脫口秀《米歇爾·沃爾夫:很高興來這裡》中提出了一個截然不同的觀點。她認爲“多元化審美”放在女性身上也許是一場騙局,因爲這意味着仍然在以“美麗”衡量女性的價值,當一位女性知道自己不好看卻憑藉擅長的事情因能力而得到尊重才更可貴。
“不,閉嘴吧,我有張馬臉,但我是一名電氣工程師。”
(脫口秀《米歇爾·沃爾夫:很高興來這裡》)
這二者的審美博弈,一邊是以多元化的視角消解美的標準,另一邊是可以不符合美的標準,因爲美不應該成爲衡量女性的標準,當然,這都沒有錯,都是一種積極的思考。但歸根結底,人還作爲“美”的客體而出現。
而鄭欽文的那份自洽,似乎來自於審美體系之外,來自於作爲主體的自己,那有關於“我很愛我的身體”。
(文中圖片來源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