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說再見
作家林文義(左)與何華仁相知相惜四十餘年。(曾鬱雯提供)
何華仁親自指導蘭陽繪本創作營學員拓印。(本報資料照片)
2020年何華仁辦了一場非常成功的版畫展。(盧美杏攝)
林文義《夜梟》書封採用何華仁版畫。(曾鬱雯提供)
何華仁版畫一套三冊,近期由掃葉工房出版。(掃葉工房提供)
何華仁出版的第一本書《臺灣野鳥圖志》。(曾鬱雯提供)
其實我真的記不得究竟何時第一次見到何華仁,不像我家老爺林文義,永遠記得何時何地與某位作家初相見,這位作家的第一本書、出版社、筆名、本名等等,對於一個惜才如命的副刊主編而言,這些作家都是他的寶,更何況相知相惜四十餘年的何華仁。
但我記得第一次帶三個女兒去找華仁、阿暖的事情,當時他們已經搬到宜蘭,我們逛完羅東夜市去他們舊家打尖,室內都是華仁設計佈置,小巧大器,我們痛快喝酒聊天,把他珍藏的艾雷島威士忌喝光之後準備睡覺,華仁怕我們不習慣溼冷的天氣,自己幫我們用暖被機一件一件暖被,當時我就跟阿義說:「華仁是可以託孤的朋友」,沒想到最後竟是我們送他走。
有段時間阿義擔任宜蘭駐縣作家,他負責寫作,我負責攝影,託華仁之福,我們去了幾次福山植物園,有一次也是下着雨,他默默陪着我們,拍了一張我們夫妻合照,後來變成阿義在爾雅出版的日記《2017私語錄》封面。
阿義一直很喜歡華仁的版畫,2016年在聯合文學出版的《夜梟》,除了封面是華仁的版畫之外,插畫也是,後來華仁把封面的木版送給阿義,現在就放在阿義新家臥室兼書房的入口,一眼就能看到,我跟阿義說:「乾脆把這塊木版釘在你的房門上面當門牌,告訴大家這個房間住着一隻不睡覺,半夜埋頭寫作的貓頭鷹。」也許這就是他們的心靈密碼,之前夜訪福山植物園,每次都是他們倆看到貓頭鷹,我怎麼看都看不到,真是奇了!
華仁一直都是默默堅持他想做的事,不爭不奪、不哀不怨,因爲心靜眼明,又不喜歡譁衆取寵,通常都是最清醒的那個人;最厲害的就是一語驚人,而且幽默風趣。我常常跟阿義說,華仁是一個有智慧的人,我們要好好跟他學習,不要那麼聒噪、那麼心急,高人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我們要學習他的氣定神閒、溫柔體貼。當他的朋友真是如沐春風,看似君子之交淡如水,一旦有難,他就會伸出援手。
所以當我得知他的腦里長瘤,醫生判斷存活時間不長的消息,一時之間完全無法接受。接到電話那天我帶着三個女兒準備飛往巴黎參加珠寶設計比賽,母女坐在桃園國際機場登機室旁邊的餐廳喝咖啡,四個人哭成一團,想不明白老天爺這樣的安排究竟有何寓意?亦或是憐憫他可以早早脫離這個人間苦海?寫到這裡還是忍不住泣不成聲…
之後我們就開始一段很想去看他又不敢打擾他非常糾結的日子,等他化療成功,2017年9月27日終於可以去看他的那天,他很興奮地把那段期間的創作一張一張拿出來分享,與他之前的作品截然不同,每一張都充滿童趣與繽紛的色彩,我還錄了一段影片,華仁赤着腳站在桌上拍照,地上全是他復健期間畫的菩薩、觀音,雖然語詞表達不是很順暢,因爲他腦瘤的位子壓迫到語言區,講話講太久就會缺氧,馬上需要安靜休息,即使如此,我們終於放下心中的石頭。
2020年11月28日華仁在福華飯店藝廊辦了一場非常成功的版畫展,開幕當天整個會場擠滿人,連小英總統都送花致意;大家不一定知道他們三兄弟:劉克襄、何華仁、林文義曾是黨外時代拋頭顱灑熱血的健將,他們以詩以畫以文,以夢想以熱情以理想,走過那個腥風血雨的時代。
2021年10月16日應邀參加臺灣文化協會100週年紀念音樂會巧遇玉蕙姐夫婦,才得知華仁病狀惡化,心急如焚,終於等到2021年11月13日再度帶着三個女兒去看他與阿暖,他爲我們準備特殊編號的新書,一人一本,我特別預訂避風塘的乾貝白粥,又買了一些易於吞嚥消化的食物,當然還有好酒,兩部車大包小包扛到宜蘭,一羣女人擠在廚房熱菜備餐,真的很吵,但華仁笑得好開心,說家裡好久沒這麼熱鬧,興許是他一直把我的女兒當成自己的女兒那般疼愛。
飯後我們一羣女生繼續在一樓參觀剛剛「開張」的「山鷹美術館」,華仁決定不化療後把自家一樓修建爲小型展示空間,我們賞畫,讓他們兩兄弟上樓話別。過了很久阿義先下樓,大聲炫耀華仁送他親手刻的印章「一樂」,害我們羨慕到流口水。
回家路上我問阿義,華仁說什麼?阿義終於忍不住流下眼淚,說華仁還是非常擔心他的憂鬱症,送他印章就是希望他能快快樂樂活下去。
2021年12月18日聽到華仁於凌晨05:38「驟然」離世的消息,雖然知道醫生已經宣佈無救,總覺得他應該還是可以像上次那像挺過去,不應該這樣說走就走。怎麼辦呢?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至少要去捻個香,我與阿義決定立刻趕往宜蘭,不可思議的是我們一直迷路,阿義甚至一度把車子停在柵欄已經放下的火車交流道之上,倒車時差點撞到後面的車子,就這樣一直走錯路,暮色中最後終於找到員山福園105室,看到華仁的靈堂,小小的,瀟灑的,沒有名字、沒有照片、沒有供花、沒有供果,什麼都沒有,只有筋疲力盡的我們在華仁靈前對泣。
原本想請葬儀社送一對花伴在靈前,打電話才知隔天早上九點就要火化,我們馬上決定留宿宜蘭,隔天12月19日一早再度趕至員山福園,八點誦經,九點火化,看到華仁化爲一縷青煙才離開。若不是因爲迷路,下午捻完香可能就會返回臺北,就沒辦法陪他走完最後一段路,希望是華仁所願。
原來人生走到最後只剩一縷青煙,這樣溫暖的一個人,不該在生命終結時還得忍受這麼多的痛苦折磨,親愛的華仁,請你一路好走,我自己兩年前失去父親之痛至今未解,一定還要很長很長的時間想起你才能慢慢不心痛。
阿義的《夜梟》這樣寫道:「不眠如夜梟之我,還是期盼窗外有月臨照,銀亮之月,如雪之心,說的是一份真正渴望的純淨與澄明。此時此刻的我,希望身心隱藏在決絕的幽暗之中,不必被人看見,某種情境及其生命的論斷,就在文字求索中悄然完成。」
親愛的華仁,你是我見過的真正的純淨之人,不要說再見,如同賞鳥一般,讓我們靜靜的,遠遠的,看着你;我相信,你也會微笑着,靜靜的,遠遠的永遠看着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