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壯而不悲慘:《鬼怪與懷孕的樹》的南韓美軍慰安婦

「作爲一名女性,該如何在韓國生存?」2019年釜山影展得獎作品《鬼怪與懷孕的樹》,深入探討美軍基地的慰安婦問題、她們的生命故事、以及後續對於韓國轉型正義的困難。圖爲示意圖,爲韓國當代性工作者。 圖/美聯社

「作爲一名女性,該如何在韓國生存?」自從2016年小說《82年生的金智英》出版、引發熱烈迴響後,近年來許多影視、文學作品,也嘗試以各種不同的角度迴應這個疑問。然而,在歷史、人權及研究倫理等議題交織下,2019年釜山影展得獎作品《鬼怪與懷孕的樹》,卻又將問題的層次,提升到另一個境界。

對於臺灣人而言,「美軍基地村慰安婦」或許是個陌生的議題。1950年韓戰爆發,隨着美軍開始大量進駐,由韓國政府動員組成的「特殊慰安隊」,也在京畿道、首爾、全羅北道等地出現,爲遠在異鄉的美軍解決性需求。或者在愛國心的號召下,或者受到拐騙,往後數十年間,成千上萬的韓國女性加入慰安隊,成爲基地村的一員,名爲「基地村慰安婦」的族羣也就此誕生。

(因服務對象包含韓國國軍,因此又稱「韓軍慰安婦」,也稱「基地村慰安婦」。但由於「慰安婦」一詞,通常指國家「強制」動員女性提供性服務,部分學者認爲當時韓國政府僅是「鼓勵」且進行管理,因此不應稱這些女性爲「慰安婦」)。

1950年韓戰爆發,隨着美軍開始大量進駐,往後數十年間,無數韓國女性加入慰安隊成爲基地村的一員,名爲「基地村慰安婦」的族羣也就此誕生。 圖/擷取自KBS紀錄片"HERstory"

美軍慰安婦的議題相當複雜,同時因服務對象也包含韓國國軍,因此又稱「韓軍慰安婦」,也稱「基地村慰安婦」。但由於「慰安婦」一詞,通常指國家「強制」動員女性提供性服務,部分學者認爲當時韓國政府僅是「鼓勵」因此不應稱這些女性爲「慰安婦」、而後又對於慰安婦性質中的「自願」與「迫使」而有許多爭議。圖爲當時的韓國美軍慰安所。 圖/美聯社

透過法律上的文字遊戲默許性買賣、成立性病管理機構,在朴正熙的強人政權大力推動下,基地村慰安婦在1961年後逐漸成爲賺取外匯的主力產業,爲了讓她們增加自身的榮譽感,朴正熙甚至稱她們爲「賺取美金的愛國者」。

但也因爲被認爲是爲了金錢主動投懷送抱,這些女性不只被戲稱爲「洋公主」(양공주),同時也落入了韓國社會最底層。比起二戰時期,受到日軍徵召的日軍慰安婦大多被認爲屬於「被迫」的「受害者」身分,基地村慰安婦往往被社會認爲是自願選擇出賣身體,不只普遍社會評價低,就連媒體曝光度與聲量,都小得可憐。

然而,不論是受到褒揚的「愛國者」,或是勢利的「洋公主」,這些稱呼與想像始終來自外界。長年被社會忽略的她們,境遇到底是如何?她們又是如何看待自身的故事?這些問題始終仍待解答。

▌賺取外匯的愛國者 vs 備受歧視的洋公主

「因爲腦袋受到很多壓迫,爲了讓它不再痛,所以開始畫畫。」

《鬼怪與懷孕的樹》片名取自於主角樸仁順(박인순)奶奶的一幅畫。小時候因爲戰亂被遺棄,在吃了陌生人三碗炸醬麪後,被賣給老鴇的樸仁順,成爲用身體賺美金的「愛國者」之一。雖然曾經與前夫共赴美國芝加哥,還生下一名女兒,但樸仁順最後還是因故回到位於京畿道北部的美軍基地村。

不只無法清楚說出自己的出生年份、身爲文盲的她甚至只會寫自己的名字,再加上殘缺的記憶,讓樸仁順的一生就像一道謎題。但她無意識完成的畫作,卻彷彿又反映出了自己的人生,與最深層且真實的心理狀態。

無法透過文字與言語明確陳述自己,只能透過圖畫抒發情感的樸仁順,就像是與她有着相同命運,卻在歷史中失聲的基地村慰安婦。而她們的故事,似乎也只能透過非典型的敘事方式,才能好好傳達。

雖說是紀錄片,但若以爲這部作品,只是單純的訪談、田野調查,那可就大錯特錯。在某些影評中,稱兩位導演「突破了紀錄片生硬的形式」,但《鬼怪與懷孕的樹》或許更該視爲「準紀錄片」,甚至可以說是帶有寫實感的科幻片。

《鬼怪與懷孕的樹》片名取自於主角樸仁順(박인순)奶奶的一幅畫。小時候因爲戰亂被遺棄,在吃了陌生人三碗炸醬麪後,被賣給老鴇,奶奶從此成爲用身體賺美金的「愛國者」之一。圖右爲樸仁順(박인순)奶奶、左爲影片中採訪她的研究學者。 圖/紀錄片劇照

整部影片開頭由學者訪談樸仁順爲主軸,主要是關於樸仁順的訪談與日常紀錄,及學者探訪鄰近區域的過程。但比起一般單純跟拍、紀錄,它呈現方式卻更像劇情片。當觀衆隨着訪談者進入廢棄俱樂部、搜尋題材,最後遇到靈異事件、落荒而逃爲分界點,《鬼怪與懷孕的樹》的後半段,因爲鬼魂、陰間使者等角色出現,讓劇情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隨着發展越來越「懸疑」,不只學者的外在視角退場,樸仁順也從單純的受訪者,成爲同時象徵着她本人,與基地村慰安婦集體意識的雙重存在。

不論是金東鈴或樸勁泰,兩位導演在基地慰安婦議題都深耕多年。樸導演早在2003年的《我和貓頭鷹》(나와 부엉이)就和樸仁順奶奶合作過;金導演則是在2008年,完成了以基地村爲主題的作品《American Alley》(아메리칸 앨리)。此外,他們更是在2012年就曾經合作完成《蜘蛛的領地》(거미의 땅),企圖透過人物回憶過去基地村的樣貌、改寫原有的歷史。

不過比起過去的作品,《鬼怪與懷孕的樹》更着重於「故事」,甚至企圖對於自身的導演/紀錄者的角色提出反思。如同紀錄片前半段的學者,過去對於基地村的討論,經常存在着爲了話題、獵奇,消費弱勢的爭議,就連後半段陰間使者的話語,也是不斷企圖重新詮釋樸仁順的話。與此相比,片中由樸仁順打破刻板印象,並且以最終的報復展現能動性的劇情,就顯得更加引人深思。

《鬼怪與懷孕的樹》的兩位導演在基地村慰安婦議題都深耕多年。樸導演早在2003年的《我和貓頭鷹》就和樸仁順奶奶合作過;金導演則是在2008年,完成了以基地村爲主題的作品《American Alley》。此外兩人更在2012年合作完成《蜘蛛的領地》,企圖透過人物回憶過去基地村的樣貌、改寫原有的歷史。 圖/《American Alley》、《蜘蛛的領地》、《鬼怪與懷孕的樹》

▌向國家要求賠償:基地村慰安婦纏訟四年終勝訴

而從「愛國者」到「洋公主」,長年被社會忽略的基地村慰安婦,至今爲止,唯一讓她們普遍獲得大衆關注的案例,僅有1992年在京畿道發生的一起命案。

當年,26歲的被害者尹今伊(윤금이),在美軍基地附近的酒吧工作,一日和美軍起了口角,遭到當時駐在韓國的美軍馬克爾(Kenneth Lee Markle Ⅲ)殺害,下體還被插入雨傘、可樂瓶等物品,殘忍的手法震驚韓國社會,讓基地村慰安婦的相關討論馬上成爲焦點,不只有人稱她爲「民族純潔的女兒」,基地村慰安婦甚至一度成爲1990年代反美情緒的象徵。

然而,隨着時間流逝,「死後才變成祖國女兒」的尹今伊也慢慢被韓國社會淡忘。當年促成上千名女性成爲國家賺取外匯的工具,最應該負起責任的韓國政府,就如同二戰後的日本政府一般,並沒有積極承認過錯,甚至只想要以各種方法,脫離戰爭時期將人民作爲工具賺取外匯、蔑視人權的責任。

「如果現在還能夠用身體,我就能賺更多的錢。」

在紀錄片中,因爲過去能夠賺進大把外匯,如今卻只能靠着打工,賺着每小時1,000~2,000韓元(約新臺幣25~50元)微薄收入的樸仁順如此告白。雖然外人恐怕會對這句話感到訝異,但在背後反映出的,卻也是韓國政府長年無視人民需求,犧牲人民換取國家經濟發展,所帶來的後遺症。

1992年,26歲的尹今伊在美軍基地附近的酒吧工作,一日和美軍起了口角,遭當時駐韓美軍馬克爾(Kenneth Lee Markle Ⅲ)殺害,下體還被插入雨傘、可樂瓶等物品,殘忍的手法震驚韓國社會,讓基地村慰安婦的相關討論馬上成爲焦點。不只有人稱她爲「民族純潔的女兒」,基地村慰安婦甚至一度成爲1990年代反美情緒的象徵。圖左爲尹今伊、右爲犯案美軍馬克爾。 圖/維基百科

然而,隨着尹今伊事件慢慢被社會淡忘。當年促成上千名女性成爲國家賺取外匯的工具,最該負起責任的韓國政府,卻沒有積極承認過錯,甚至只想以各種方法卸責。圖爲1950年代美軍駐韓兵舍。 圖/維基百科

左爲1957年新聞報導,一名美軍殺害坡州市一名慰安婦的相關內容。圖右爲1977年,朴正熙政府批准的「基地村淨化對策」,事實上是因應當時美國總統尼克森對越戰的態度轉變,即將大幅縮減亞洲的美軍基地,爲了鞏固當時剛取得不久的政權,朴正熙下令不只大規模改善美軍基地村環境、更纔開始進行大規模針對慰安婦的性病檢查運動。 圖/維基百科

2014年,122名基地村慰安婦在其他團體的幫助下,針對韓國政府提出以國家爲對象的損害賠償訴訟。雖然過程中韓國政府曾經以「反人權訴訟的時效已過」、「慰安所並非由政府『直接』設立」等理由反駁,但原告方也指出:

政府明確針對慰安婦造冊進行性病管理,證明了政府實際已經介入營運。

2018年2月的上訴審中,首爾高等法院以「政府原應保護人民,卻反而鼓勵、幫助人民從事性買賣」,判決韓國政府應該賠償基地村慰安婦,讓基地村慰安婦的轉型正義迎來曙光,但面對整個社會普遍的不瞭解,這場勝利或許也只能算是逆轉偏見的開端。

儘管《鬼怪與懷孕的樹》或許依舊無法擺脫「外來者視角」的折射,但比起過去總是強調她們的悲慘,它確實讓基地村慰安婦展現了另一種更具有人性的面向。因爲《鬼怪與懷孕的樹》,觀衆或許得已更加接近基地村慰安婦的人生與心境,或者更重要的是,意識到她們不(只)是「弱勢」這個冰冷的詞,而是一個個擁有血與淚的人。

海報上的標語寫着:「希望政府與議政府市針對駐韓美軍遷往平澤,制定相關居民的移居方案、生計方案及實質補償。」 圖/紀錄片劇照

2021TIDF臺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再見真實」。放映資訊請見活動專頁:TIDF臺灣國際紀錄片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