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時間"標準創立者:92歲仍在崗,爲2070年奔忙

出品|《科學大師》欄目

文章|彭麗慧

葉叔華,生於1927年,天文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科學院上海天文臺研究員。中國第一位女天文臺臺長。

長期從事天體測量和天文地球動力學研究,1957年受命組建中國世界時綜合系統,精度達到世界排名第二;20世紀60年代後期起,開始研究運用新技術測定地球自轉運動和地殼的運動方法;牽頭建立了與世界同步的甚長基線射電干涉網建設,爲嫦娥衛星保駕護航;90年代開拓天文地球動力學研究,發起成立了“亞太空間地球動力學”(APSG)國際合作計劃。

研究成果曾獲全國科學大會和中科院重大成果獎,中科院科技成果一等獎、國家自然科學二等獎等。

3月23日,週六。《我是科學家》活動如期在中國科技館舉行,葉叔華院士在上海遠程視頻,作了一堂近50分鐘的演講,她說自己還想做兩件事,一件事是,想在中國建立一個平方公里陣列射電望遠鏡(SKA)項目的地區中心,另一件事,是想向太空發射兩顆VLBI衛星,使他們的FAST大口徑望遠鏡能夠在中低頻範圍內開闢新科研的疆界。

全場演講,92歲的葉院士一直站立在投影屏邊演示講解,未作間歇休息。儘管隔着視頻遠在上海,但北京現場掌聲陣陣,對葉院士的長者風範表示敬意。

按照葉院士的構想,這兩個項目要完全落地實施,已經是2070年的事情。葉院士請在座的聽衆放心,她說,相關技術,中國已經基本上可以完成,是可行的。

“我今天心理上非常怯,結果我是看不見了,”葉院士對聽衆們說,希望在座的青年和中青同志,多多努力,“我只能在這裡敲鑼打鼓、搖旗吶喊了。”

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研究員張雙南與葉院士多有合作。他介紹,葉院士如此高齡還在爲天文科研奔波操持。2003年,上海天文臺和上海市等機構決定爲中國申辦天文界的“奧林匹克”——國際天文學聯合大會,葉院士要張雙南撰寫申辦報告,結果沒有成功。

葉院士給他打氣,今後再戰。2006年,再一次申辦,葉院士還要張雙南來做這個報告,還沒有成功。經過中國天文學會的努力,如願,2012年終於在北京舉辦了國際天文學聯合會大會。

人們通常稱葉叔華爲“先生”。在中國,名字上能被冠以這個敬稱的女性長者,並不多。這個稱謂,在中國式語境裡,指代的不僅是女性的高壽,通常更代表了才華學識,以及某種出衆的氣質。

大多數非天文學界的公衆,對她的名字可能會感到陌生,但是,中國人誰也擺脫不了和她的科學創舉的聯繫,事實上,我們每天都生活在由她創立的標準時間——北京時間之中。早在1965年,由葉叔華主持籌建的中國“精確授時”系統,即已正式通過國家鑑定,作爲時間基準向全球發佈。

葉院士爲科學事業的那種執著,給張雙南留下深刻印象。2018年夏天,國際天文學聯合會第30屆大會在奧地利維也納召開,葉院士親自率團參會。期間本來團隊裡大家約好了要去下館子,吃當地著名的炸豬肘子,結果等了老半天,人都沒到齊。張雙南從姍姍來遲的同事那裡才瞭解到,是葉院士當天臨時要求加一場報告,拖了堂,耽誤了大家吃豬肘子。

那天加的報告,與這次“我是科學家”遠程演講的主旨一致,就是講她還想要做的上述兩件事。

一、深空中,有一顆“葉叔華星”

葉叔華院士已堅守天文科研六十餘載,雖已邁入鮐背之年,但葉院士依舊每天都到上海天文臺的辦公室工作。

1951年,葉叔華進入上海徐家彙觀測站工作,在徐家彙觀象臺一間半地下室裡,開始了她的第一份任務——觀測和計算“時間”。以前的她認爲天文工作有趣且浪漫,等真正上手之時,才體驗到單調枯燥的一面:觀測到半夜甚至凌晨是常事,然後再走半小時才能到家。

上世紀50年代,全國沒有一張標準地圖,很多省份都沒有精確測量過。

1958年,中國提出建立自己的時間標準系統,葉叔華成爲主要領頭人,但一開始她的心裡沒底。而經過團隊的努力,到了1964年,中國的世界時系統精確度與國際時間局計時系統相差無幾,排在世界第二位。

1965年,中國終於結束了依靠全球合作以及蘇聯系統提供的時間標準。

在承擔這項工作時,葉叔華剛剛31歲,結束時,她已經38歲。

此後幾年,中國天文研究停滯不前,世界技術卻日新月異。等到1970年,葉叔華在圖書館查閱國外最新天文進展時才發現,由於美蘇的空間競賽,精準度比以前提高了幾十倍。這也使她的內心受到巨大的衝擊。

甚長基線干涉測量(VLBI)激光測距等空間技術使測量精度進步好幾個量級,這些技術也受到了她的關注。

在葉叔華和團隊的努力下,中國於1979年建成6米射電望遠鏡,並開始參與國際一系列國際聯測。而在1981年10月葉叔華擔任上海天文臺臺長後,VLBI項目也正式啓動。

努力從事科學事業,卻苦於“囊中羞澀”是當時的中國科研界的現狀,剛起步的中國天文事業也不例外。在葉叔華的印象中,研製氫原子鐘時,本來要求恆溫的實驗室都沒有錢開空調。爲了建造25米的射電望遠鏡,她跑到當時的第四機械工業部詢問一位處長,卻被一口否決。

“在已經被拒絕的情況下,我在他的辦公桌前站了十五分鐘,最終見到了部長,得到支持。”回憶起那段歷史,葉叔華坦言這個舉動是受到東周列國“申包胥哭秦庭”的啓發。

在幾十年後,葉叔華的堅持得到了證明,在探月工程中,VLBI測量系統發揮了重要作用。

與此同時,上世紀90年代起,葉叔華開拓天文地球動力學研究,負責“現代地殼運動和地球動力學研究”攀登項目,發起“亞太空間地球動力學”國際合作項目。該研究首次建立了中國天文的完整圖像,併成功預測了厄爾尼諾災害,第一次清楚地測定了中國的地殼運動,掌握了地殼運動劇烈的分佈區域。

北京時間、亞洲第一的射電望遠鏡——天馬望遠鏡、現代地殼運動和地球動力學研究、VLBI網等一系列天體測量和天文地球動力學研究成果,都離不開葉叔華的努力。

1994年,紫金山天文臺同仁把天空中一顆編號爲第3241號的小行星命名爲葉叔華星。

二、第一件心願:在上海建立一個SKA數據區域中心

經過幾十年的發展,中國的天文研究不僅早已和國際接軌,也在積極參與多個國際合作的天文項目,其中SKA項目是葉叔華最重視,也是最念念不忘的。

SKA是現今最大的天文合作項目,項目開始於上世紀末,是中國參加的第二個國際合作大科學工程。今年3月12日,中國作爲七個原始發起國之一,在羅馬簽署天文臺公約,這也標誌SKA項目正式開始。

SKA全稱平方公里陣列射電天文望遠鏡(The Square Kilometre Array)。作爲世界最大綜合孔徑射電望遠鏡,SKA是由包括中國在內10多個國家共同參與的全球大科學裝置。

據葉叔華介紹,SKA最終將建設2500面反射面天線和一百多萬個低頻天線,分佈在澳大利亞、南非及非洲南部8個國家約3000公里的廣袤荒野中,總接收面積達1平方公里,將形成世界最大陣列式射電望遠鏡,可以用於研究一些天文學領域的未解之謎,如檢驗相對論和引力理論,生命燭光以及地外文明,宇宙磁場,宇宙黑暗時期和宇宙黎明,星系以及各級天體的形成,宇宙學、暗物質、大尺度結構,探索未知世界等。

SKA總部設在英國,SKA望遠鏡的兩個臺址國分別爲澳大利亞-西澳大利亞莫奇森郡和南非-南非臺地高原地區,數據從這兩個地方產生後,再分發到各個地方,所以這要求有區域中心來接收龐大的數據信息,然後區域中心再把數據傳到需要用的地方。

SKA能產生多少數據?葉叔華給出了一個答案,2027年開始,SKA每年輸出600PB數據,2030年之後數據量增加十倍。

“現在我們全世界用的所有數據加起來都不及它的十分之一,而且後面還有增加。”因此,她希望,能在上海建設一個區域性科學數據中心。“這個區域性科學數據中心,不限於中國,甚至不限於亞洲,而是亞太地區的數據中心。”

在她的預想中,SKA數據中心不應該只是在上海,應該擴散到全國更多的地方,各地天文工作者成立一個數據處理小組進行研究,每年或者每幾年組織召開全國性的大會,爲中國爭取更好的研究結果。

葉叔華希望2500臺SKA都歸中國製造。“要是都歸中國造的話,我們交的費用都可以回來,也許可以有盈餘了。”但是她也坦言,這個想法並不見得太合理。也許未來會分成幾個國家一起來承擔。

好消息是,由中國電子科技集團公司第54研究所研製的望遠鏡已經經過SKA項目組織驗收。“證明還是很好的一個設計。以後會採用的。”葉叔華開心的說。

SKA是一個過程很長的項目,兩個臺址的望遠鏡陣列計劃在2030年左右開始完全運行。在葉叔華看來,這個項目需要持續到2070年左右,能參與到其中對中國而言是好事。因此她希望各位年輕的同志甚至兒童將來都能承擔起這個任務及責任。

三、第二件心願:讓VLBI從地面走向空間

2019年1月3日,“嫦娥四號”實現了人類探測器首次在月球背面軟着陸。這裡面也有葉叔華及其團隊的貢獻。

這也證明在中國建設VLBI測量網的決策是正確的。

幾十年前,在葉叔華的帶領下,上海天文臺規劃了中國VLBI網的概貌:新建烏魯木齊VLBI站及25米射電望遠鏡,改建昆明10米射電望遠鏡爲VLBI站,升級上海25米射電望遠鏡及數據處理中心,這也使得中國天文界在甚長基線干涉測量技術 上,迅速趕上了國際天文研究的步伐。

有媒體評論,“這讓上海天文臺和中國天文界,迅速趕上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國際天文從經典觀測轉向空間觀測的潮流。”

根據官方解釋,VLBI網是測軌系統的一個分系統,它目前由上海25米、北京50米、昆明40米和烏魯木齊25米的4臺射電天文望遠鏡,以及上海數據處理中心組成。分辨率相當於口徑爲3200多公里的巨大的綜合望遠鏡,測角精度可以達到百分之幾角秒,甚至更高。

不過由於國力所限,當年中國只能支持建造2臺射電天文望遠鏡。這在葉叔華眼裡已經是很了不起了。

上世紀90年代,國家醞釀“探月工程”,“嫦娥一號”的變軌成爲一大難題,探月衛星飛向月球時會進行變軌,尤其變軌之前與變軌之後,更需要精確計算運行軌道,而精確計算的前提是精確測量,葉叔華及其團隊自動請纓提出用VLBI網對“嫦娥一號”進行測軌。

“我們自告奮勇承諾10分鐘之內,完成VLBI測軌任務,最後我們做到是平均六分鐘,後來在‘嫦娥四號’的任務中,1分鐘就能完成測軌。”

爲更好地發揮VLBI網的作用,葉叔華提出建造65米的望遠鏡,成爲中國科學院和上海市共建計劃。2012年,上海天馬65射電望遠鏡落成,這一年,葉叔華已經81歲了。

隨後,上海天馬65射電望遠鏡在深空探測和天文研究中發揮了很大作用。2012年,參與併成功完成嫦娥二號衛星在深空約700萬公里飛越小行星“圖塔蒂斯”成像探測再拓展任務。2013年作爲主力測站,全程參與了嫦娥三號的VLBI測定軌觀測,2014年嫦娥五號飛行試驗器的VLBI測定軌任務,此外,更在國際VLBI網中發揮着主將作用。

葉叔華介紹,VLBI技術能夠支撐航天器到火星、木星、小行星甚至到太陽系邊緣。“美國去探測冥王星的時候,我們就也在探測,結果都還有訊號,都還成功。”

現階段許多科學家都在探索宇宙黎明時期,而研究這段時期需要用到低頻射電。那既然用低頻射電,爲什麼我們不可以到空間去?

葉叔華的第二個心願就是,讓VLBI從地面走向空間。簡單來說,在距離地球9千公里外的太空,建兩個30米口徑的射電望遠鏡,這兩個望遠鏡可以跟地面上的大望遠鏡和FAST、SKA進行組合,也可以自己聯繫起來,開創空間低頻射電新領域。

“這個技術我們國家基本上可以完成,所以希望以後國家強盛,有更多的錢後能得到支持。”葉叔華認爲這對中國射電天文走向世界會是一個很好的貢獻。

四、不知道自己星座的天文學家

“92歲還能做什麼呢?只能說我們給年輕同志搭舞臺。”

葉叔華院士說,她的心願是希望中國天文科學也能從跟着人家跑到並排跑再做到領着人家跑。她提到,中國目前在500米口徑天文望遠鏡(“天眼”)技術上,確實實現了國際領先,但認爲這仍然不夠,應該有更多的天文項目實現國際領先。

“儘管我是這麼老了,大家都不討厭,比劉姥姥還老的一個傢伙,來給大家胡說八道。”葉院士平靜而風趣的語氣中,又蘊含着一股豪氣,“ 要做到一些人家還沒有做到的事情,我們應該做到,我們可以做到。”

媒體報道,葉院士現在每天跟普通職工一樣會到上海天文臺上班,中午去食堂排隊吃飯。眼睛有些老花,閱讀最新科技文章時,她就用放大鏡。

有記者採訪她,她扯着身上穿的襯衫說:“這是我幾年前在城隍廟小店買的,好幾件衣服一起,很便宜。”

爲了表彰她的科研貢獻,1994年,經國際天文學聯合會有關委員會批准,南京紫金山天文臺將新發現的3241號小行星命名爲“葉叔華星”。

有趣的是,資料上說,跟星星打了一輩子交道,葉叔華卻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星座。

有人問到她這個問題時,她答:那都沒用。

在她眼裡,最有價值的事情,始終是她的老本行——天文研究。

援引及參考資料:

SKA中國官網、廣州日報、解放週末、新華社等。

《葉叔華:建立北京時間的女天文科學家》

《沒有她,就沒有現在精準的“北京時間”》

《用了這麼久的北京時間,原來是她建立的》

《葉叔華九十華誕:夜空中一顆小行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