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地利逃避黑歷史(下):「小奧地利」的矛盾優越感

奧地利的國族想像一路發展自此,它越是脫離過去曖昧的德意志認同,就越呈現出各種既鮮明對立、卻又彼此融貫的性格。圖爲世界上最古老也最有名氣的維也納「西班牙騎術學校」。 圖/歐新社

▌前篇:〈奧地利逃避黑歷史(上):我們都是「邪惡普魯士人」的受害者〉

奧地利的國族想像一路發展自此,它越是脫離過去曖昧的德意志認同,就越呈現出各種既鮮明對立、卻又彼此融貫的性格:

換言之,只要你不干涉我,我就會當好人、擔任所有人之間的友誼橋樑——但只要你干涉到我,我就算秀下限也要和你拚命。(很遺憾的是,近年來我們看到的多半是後面這部分。)

然而,奧地利人的國族認同,隨後就在1986年遭遇一記沉重的打擊。這一年,出身人民黨、曾任聯合國秘書長的華德漢(Kurt Waldheim)出馬角逐奧地利總統。華德漢原本國際聲望甚高,但在選戰期間,他被爆出二戰期間曾擔任納粹衝鋒隊(SA)的軍官,並參與追捕猶太人、遣送集中營的黑歷史。

華德漢(Kurt Waldheim)在二戰期間,曾是德國國防軍的情報軍官,並曾在東線戰場、巴爾幹半島服務。根據1986年的調查,他很可能涉及戰時清算屠殺反抗軍與猶太人的「戰爭罪」。 圖/美聯社

▌轉型正義:裝睡的人叫不醒?

這樁在國際上掀起軒然大波的華德漢醜聞(die Waldheim-Affäre),直接摧毀了奧地利人戰後以來的「受害者神話」,也給了已經裝睡多年的奧地利人一記難堪的當頭棒喝:多年來他們所自豪的國家認同,其根源正是那赤裸裸的投機心態。

華德漢本人對此則是輕描淡寫的迴應:不必大驚小怪,很多奧地利人都一樣。而多數選民則一面將之斥爲選舉權謀的政治混戰(儘管他們自己對猶太人的各種污衊言詞,都因此被釣了出來),一面還是認爲無所謂,不管外人怎麼想,「我們就是我們」(mir san mir),依然票投華德漢。最後他仍順利當選總統。

如此的結果,立即在國際間引發衆怒。以美國爲首,各國將華德漢列入不受歡迎名單、拒絕往來,奧地利在一向自豪的外交領域因而嚴重受挫。

圖爲1974年,擔任聯合國秘術長的華德漢,前往以色列的耶路撒冷,拜訪甫退休的前以色列總理梅爾夫人——極爲諷刺是,當華德漢曾加入納粹衝鋒隊、並刻意隱瞞自己見證屠殺的經歷,就是由世界猶太人會議在1986年所揭露,但當時的奧地利政壇領袖們卻反脣相譏:「我們奧地利人選總統,最不需要外國的猶太人插嘴指教!」 圖/美聯社

儘管多數人還是試圖裝睡,「歷史清算」(Vergangenheitsaufarbeitung,或我們所稱的「轉型正義」)這個題材,還是從此在奧地利的社會土壤上生根發芽。越來越多人開始正視奧地利在二戰扮演的真實角色、以及他們所自豪的國族認同背後的黑暗面,乃至於注意到二戰前奧地利法西斯政權的罪行問題。

1991年,社民黨籍的總理弗朗尼次基(Franz Vranitzky)終於打破了數十年來官方的受害者姿態,公開承認奧地利作爲二戰共犯的歷史責任、並着手對受害者進行賠償。

此刻,奧地利也開始遭遇一連串國際政治的變局:1989年鐵幕倒塌、1991年南斯拉夫內戰、1994年奧地利加入北大西洋公約組織(NATO)、1995年加入歐盟。奧地利既面對大量難民和外來人口涌入,也不再像過去那樣能堅持中立不表態、不受干涉的國際姿態。

這樣的發展,讓奧地利國族認同中原本處於緊張平衡的兩條主軸——保守的地方主義 vs. 開放的世界主義——逐漸分裂激化。

1989年,甫經歷政治變革、宣佈放棄社會主義的匈牙利,先是開放了對奧地利的邊界管制——政策一出後,許多東德人也大舉南下,經由匈牙利跨境、投奔「奧地利的自由陣營」。此舉的連鎖反應,也觸發了稍晚的「柏林圍牆倒塌」。 圖/美聯社

在匈牙利-奧地利邊界開放後,眼見國境管制已失去意義,搖搖欲墜的東德政府於是宣佈「將解除國民旅行管制」,誰知消息竟刺激了兩德民衆推倒了柏林圍牆(圖)。最終,冷戰與共產鐵幕,也就在出乎意料中走入歷史。 圖/美聯社

▌百年後的國族認同

一方面,奧地利加入歐盟等國際組織後、國際往來頻繁,其政策自主權受制於外、社會中出現大量外來人口的情況,大大激發了民衆的愛國主義和仇外態度。

根據1995到2004年之間的調查顯示:小國奧地利的愛國沙文主義名列世界第一(大美利堅屈居第二)、民族優越感奪下歐洲榜首(擊敗挪威與大不列顛)、種族主義指數排名歐洲前三(44%民衆都帶有種族偏見,與法國、盧森堡競爭得難分難解)、民衆對歐盟的反感程度位居歐盟各國中的亞軍(冠軍的那個正在被脫歐一事搞得焦頭爛額)。

另一方面,奧地利卻又開始大步邁向真正的開放社會、清理過去的歷史共業——甚至還願意向德國看齊。1993年1月23日,維也納舉辦了一場「燈海」(Lichtermeer)大遊行:30萬人在夜幕下捧着燭光,抗議奧地利傳統的種族主義和仇外情結,標誌着許多奧地利人對社會轉型的渴望。

2018年10月26日,奧地利人在維也納新皇宮(Neue Burg)前的英雄廣場上,歡慶建國百年。80年前,希特勒就在此處終結了奧地利第一共和,意氣風發地發表了「德奧合併」的演說;80年後,奧地利第二共和則在同一地點舉辦新兵入伍大典,紀念奧地利歷經波折所爭取到的獨立主權。廣場上展示了各種軍武,開放羣衆參觀、親近。老老少少圍繞着裝甲車、坦克、直升機,周遭還點綴着五彩繽紛的氣球。

80年前,希特勒就在此處終結了奧地利第一共和,意氣風發地發表了「德奧合併」的演說;80年後,奧地利第二共和則在同一地點舉辦新兵入伍大典,紀念奧地利歷經波折所爭取到的獨立主權。 圖/奧地利國防軍

奧媒《標準報》(der Standard)採訪了廣場上的參觀民衆,受訪者表現出各種不同的態度:

另一位女士:「現在歐洲到處都是民粹主義,但我認爲聯邦軍不一定都和民粹有關,它象徵的就只是國防。」

一位阿公:「我孫子一直想要看直升機和坦克車,所以我就帶他來了。」

一位年輕男生:「我就是來看飛機、坦克什麼的......」

一位年輕女生:「我想從軍。能這樣貢獻國家,我特別感興趣,因爲我是一位奧地利人,這就是我的國族認同。」

另一位頭戴自制的飛機氣球(上面貼着現任總理庫爾茨的相片)、胸前掛着標語看板的阿公則堅決反對難民:「我們要談家鄉、談驕傲。對奧地利感到驕傲吧!奧地利值得捍衛。不要再胡攪了!要保守邊界!」

這些都是立國百年後,當今奧地利認同的一個個不同剪影。

「我們要談家鄉、談驕傲。對奧地利感到驕傲吧!奧地利值得捍衛。不要再胡攪了!要保守邊界!」 圖/奧地利國防軍

▌你的名字

國族認同之事,本就是這麼曲折蜿蜒、跌宕戚心。在臺面上高遠壯闊的敘事與激情之外,實際上還是由各種複雜而現實的人性選擇所積累而成:投機主義、鴕鳥心態、反抗外敵、對委屈的不平、對自主權的捍衛、乃至於對某些價值的嚮往......等等。翻開國族認同的歷史軌跡,它通常都不會是一塵不染的,也不會只有光鮮亮麗的一面。但它卻又往往是國之所以能爲國的共同歸宿。

它的名字,從不可一世的「哈布斯堡」,到籠統曖昧的「德意志奧地利」,經過「德意志東疆」的低谷,最後谷底反彈爲高傲剽悍的「奧地利」,奧地利自身的問題並沒有因此終結,它的自我掙扎,依然在新的領域中持續進行着:關於歐洲認同、關於開放社會價值、關於歷史清算/轉型正義......。

或許唯一塵埃落定的,就是奧地利與德國,兩國之間的關係。如今,德國人不會強要奧地利當德意志人,奧地利人講德語、讀德國報紙、愛談德國政壇大小事,但也始終保持距離、維持驕傲的奧地利認同。

如今,德國人不會強要奧地利當德意志人,奧地利人講德語、讀德國報紙、愛談德國政壇大小事,但也始終保持距離、維持驕傲的奧地利認同。圖爲傳統式的維也納咖啡廳。 圖/路透社

德奧之間再無糾葛、更無仇怨,有的就是隻是那些出於彼此刻板印象的小打小鬧——奧地利人講起德語,腔調輕軟黏稠,性格委婉,又好私下抱怨碎碎念。相較起來,德國人則是性格直率,有事就單刀直入、正常能量釋放;德國人的直白在奧地利人眼裡顯得白目,前者對吃穿生活的不講究,看在雅好盛裝待咖啡館、吃精緻糕點的後者眼裡,就是土裡土氣的鄉巴佬。

「德意志」對奧地利人而言甚至帶有負面意涵,主要用來酸人死板又沒幽默感。與奧地利人聊天,想一秒終結話題的方法,就是主動提起「德國」。在奧地利生活的德國人,往往感到被排擠,甚至有時候還需要參加「社會融合課」來平撫創傷。

但在德國人眼裡,奧地利卻是令人豔羨、好山好水好生活的文化之邦。在德國生活的奧地利人,經常被熱情歡迎、買東西莫名其妙被打折優待,只是因爲老闆覺得「維也納好~~~~美喔!」

如今,德奧兩國之間的「糾葛」——德國人面對奧地利人時的天真一廂情願、奧地利人面對德國人時的尷尬傲嬌毒舌——只讓旁人覺得莞爾逗趣。

雖然背後都是傷痕累累的歷史。

如今,德奧兩國之間的「糾葛」——德國人面對奧地利人時的天真一廂情願、奧地利人面對德國人時的尷尬傲嬌毒舌——只讓旁人覺得莞爾逗趣。雖然背後都是傷痕累累的歷史。圖爲奧地利的「奧匈帝國」粉絲團活動。 圖/歐新社

▌本文爲《奧地利建國百年》專題企劃,系列完結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