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
兩位不請自來的客人讓張俊秀和高豐文大傷腦筋。他倆愣愣地望着翻譯,好像是她翻譯錯了一樣。年輕的女翻譯也只好極爲無辜地看着他們。
“她沒有說錯。”澤曼似乎明白他們的想法,插話說道,“是的,我們希望幫助你們擊敗意大利隊。”
“爲什麼?”作爲領隊的孫寶榮必須保證這裡面沒有什麼政治性的動機。
“因爲我們要殺死目前的意大利足球!”澤曼傲然說道。
“坦率地說,目前意大利的鏈式防守是一種正在死去的戰術體系。不需要我們動刀子,它也會慢慢死去。”薩基接過嘴來。他看上去要比澤曼嚴肅一些,說話也顯得比較理性一點,沒有那麼大的情緒性成分。
“但是可笑的是,意大利人還自命清高地認爲,他們的足球戰術是世界上最優秀的。荒謬透頂!”澤曼在說話的同時不停地在吞雲吐霧。他抽菸的速度幾乎和他說話的激動程度成對比,就在剛纔那句話的功夫,手裡的香菸就下去了一半。
薩基依舊不緊不慢地解釋,兩人一動一靜的搭配彷彿是在說相聲。
“在我的祖國,意大利,不少人依舊認爲荷蘭和巴西的足球只不過是一種精神上的娛樂衝動,而只有意大利的足球纔是建立在精密的科學事實上,纔是獲勝的唯一道路。”
澤曼嘴裡包着一口濃濃的煙霧,來不及插話,只好用手指夾着香菸,做了一個否定的手勢。
“就像我們尊敬的布雷拉先生所說的那樣,意大利人與整個南歐地區的居民一樣,他們的飲食結構註定了他們的身體缺乏足夠的強悍,所以我們沒有辦法既管進攻又管防守,而是要將注意力集中在防守上。因爲進攻不能保證你贏球,防守則可以保證你不輸球。”
“可笑的0比0主義。他們居然認爲,最完美的比賽就是以0比0結束。”澤曼噴出一口大大的煙霧,看上去他整個人似乎成了一根菸囪。
前一刻還在聽阿孔奇亞的溢美之詞,下一刻就聽到兩個年輕人絲毫不留情面的批評;在這兩位口中,意大利足球簡直一無是處。高豐文若有所思地聽着翻譯複述,心中頗有觸動。事實上,剛纔薩基所描述的意大利人,幾乎就跟他心目中的中國人一模一樣。他去過非洲才知道,同是人類,身體素質方面的差別究竟可以大到什麼程度。同樣的訓練科目,非洲球員完成兩組依舊面不紅氣不喘,而中國球員則做完一組後就累得筋疲力盡。
在這種印象的驅使下,高豐文下意識地偏向於穩固防守的反擊戰術。而剛纔他儘管對意大利的鏈式防守體系還沒有搞得太清楚,但是卻對此極有好感。高豐文覺得這兩位年輕人有點不知天高地厚。想到這裡,他插了一句嘴:
“請問兩位目前擔任什麼職務?”
澤曼滿不在乎地指了指薩基,“他在切塞納青年隊,我在巴勒莫青年隊。”
“真是狂妄!”高豐文心裡不自覺地下了個評價,一面對張俊秀使了個眼色。
“兩位先生,實在不好意思,我們下來還有堂訓練課。要不等會請你們一起參加,完了後我們再做交流?”張俊秀客氣地做出了告別的姿態。
“看來那些中國人只是把我們倆當成了兩個瘋子而已。”薩基搖着頭,嘆息一聲。他和澤曼這次行事頗有點偏激,但是他們並不愚蠢,雖然不懂中國人這種“端茶送客”的客套話,卻也不是聽不出來剛纔兩位中國教練話語裡明顯的敷衍語氣。
1981年6月17日,弗拉米尼奧體育場。
雖然在官方宣傳中,中國青年隊與意大利青年隊的這場比賽是一場正式國際比賽,但是雙方的態度基本上是將其作爲一場教學賽來對待。場邊坐着的觀衆,一大半倒是來自於各個俱樂部青年隊的教練,澤曼和薩基也同樣坐在看臺上。
澤曼並不是意大利人,而是來自於捷克斯洛伐克的布拉格。1968年他到意大利來探親,他的舅舅維奇帕勒科當時也在巴勒莫的青年隊執教。他來了不久就遇上了蘇聯入侵的“布拉格之春”事件,所以就留在了意大利。薩基雖然是土生土長的意大利人,但是卻從來沒有過什麼職業足球生涯。他到現在爲止都還在父親的鞋廠工作,一個月掙的錢就頂得上他做一年教練的薪水,所以對於他來說,從事足球教練完全是因爲純粹的喜愛。
薩基和澤曼在意大利足協的訓練基地科爾維恰諾學習教練課程的時候就是同學,兩人雖然踢球的水平都堪稱業餘中的業餘,但是卻對於足球的戰術革新有着極大的熱情。在他們倆看來,這種僵化而消極的鏈式體系早已不再適合現代足球的需要。他們倆都沒有接受過意大利足球傳統的薰陶,對意大利足球骨子裡根深蒂固的“防守主義”更是嗤之以鼻。在從事教練工作以後,他們一直在跟意大利足協提出革新性的建議。然而他倆人微言輕,提上去的建議總是石沉大海,不知所蹤。
幾番受挫之後,兩人居然想出一個主意,就是要利用外國球隊前來與意大利球隊交手的機會,兜售他們的戰術思想。他們相信,在擊敗意大利隊幾次之後,傲慢的意大利足協纔會回過頭來聽取他們的意見。只不過通常的成年隊哪裡會聽他們兩個毛頭教練的,所以他們只好把眼光放到青年隊身上。中國隊已經是他們接觸的第三支來訪青年隊了,這次的命運依舊如前一樣。
“這個腐朽的鏈式防守,已經就要窮途末路了居然還不自知,還在得意洋洋地向人兜售。”澤曼抱怨道。
“但是現在的問題是,並沒有一個真正現代性的戰術打法出現。所以他們還是可以苟延殘喘。”薩基鼻子裡發出聲冷笑。
“我會親手送他們上路的!”澤曼點上一支菸,狠狠地吸了一口。
哨聲響起,比賽開始了。兩人沒精打采地看着比賽,連戰術筆記也懶得做。雖然意大利隊的比賽無聊之極,但是必須承認他們的戰術非常實用,他們並不指望來自足球水平落後的亞洲的中國隊能夠帶來什麼挑戰。
場上的賽況也的確如此。中國隊踢得非常謹慎,幾乎所有的後衛都退縮到禁區線一帶,只有前場的三名前鋒在遊弋。然而意大利隊雖然佔據了場上的主動權,但是卻似乎尋找不到進攻的步調。所以一時間場上都是球員之間的單打獨鬥。
雖然在亞洲賽場上,南朝鮮隊的防守就已經非常頑強,但是不都不說與意大利隊的防守強度比起來,簡直是小兒科。盯防林濤的是意大利隊的2號布魯諾。這傢伙雖然年紀不大,但身體卻極爲強壯。林濤在他模糊的記憶中,找到了他的外號——“動物”,可見其防守的兇悍。
的確,布魯諾的防守幾乎秉承了意大利鏈式防守中盯人中衛的一切特性,與早先的博格尼奇,現在的詹蒂萊幾乎如出一轍。他如同林濤的影子一般,與他形影不離,以至於林濤有一種感覺,即使他現在下場,這傢伙也會一路將他護送回更衣室。
林濤擡眼觀察了一下場內的情形,顯然中國隊的每名球員,從後衛到前鋒都被盯防住了。在這種情況下,中國隊的每一次傳球都遇到了極大的困難。而在這種情況下,意大利隊往往能夠利用中國隊的憂鬱,搶下皮球,發動快速反擊。短短5分鐘時間內,中國隊門前已經出現了三次險情,幸虧張惠康反應及時,纔沒有造成失球。
不能再這麼打下去了。
在接到陳方平的傳球后,隱隱感覺到背後布魯諾貼上來的巨大壓力,林濤沒有選擇硬突,而是將球一領,斜線跑向左路。趙達裕在那邊心領神會,自動向中路移過來。就在兩人交錯的一剎那,林濤陡然覺得背後的壓力一輕。他用眼角的餘光一瞥,發現布魯諾已經不再盯防他,而是回頭盯住了趙達裕。
他剛回過神來,發現在自己的前方,原來盯防趙達裕的4號曼佐已經恭候他多時了。
Zona-Mista!
意大利隊在不經意間就已經完成了一次盯防任務的轉換。
林濤見此,索性不再做多餘的換位,而是利用自己的速度盤過了曼佐,切到邊線附近傳出一記低平球。他的人球結合非常嫺熟,在場的青年隊教練們也不禁給出了掌聲。只不過在禁區內,清道夫普羅格納早已等候多時,輕鬆截下皮球,破壞了中國隊的一次攻勢。
這樣打沒有用。林濤一邊回追,一邊在心裡想。
正如阿孔奇亞所指出的那樣,當前意大利隊的戰術體系,並不是60-70年代的那種比較僵硬的人盯人式防守,而是在盯人防守的基礎上,結合了區域防守與轉換,從而能夠對付全攻全守足球在場上的高速運動與位置轉換。
上半場臨近結束階段,中國隊的後衛線終於出現了一個漏洞。李爭在對方中場隊員的貼身逼搶下,回傳球被9號加爾德利西截下。這名小個子球員迅速啓動,殺入中國隊禁區,在形成單刀球的情況下,輕鬆將球打入球門。
意大利隊1:0領先,結束了上半場。
中場休息的時候,張俊秀與高豐文並沒有對隊員提出什麼批評。畢竟剛纔在場上的態勢他們都看見了,意大利隊防守的頑強與兇狠,就是成年隊來打也有點吃不消。所以他們只是鼓勵球員不要泄氣,要在場上利用僅有的機會,威脅對方的球門。
林濤獨自坐在一邊,陷入沉思中。剛纔上半場的親身體驗告訴他,意大利球隊的防守真的名不虛傳,的確當得上“混凝土”這個外號。但是他頭腦中的歷史脈絡告訴他,這種戰術體系並沒有堅持太長時間。那麼,它一定存在着什麼漏洞。
到底它的漏洞在哪裡?林濤的腦海中好像有一隻手在努力的撲扇着,試圖抓住些什麼,但是每次抓住的卻都是空氣。
池明華坐得遠遠的,叫了林濤一聲。正在沉思的林濤沒有聽見,直到池明華提高聲音喊了他一聲,才把他驚醒過來。
“把水扔過來一下。”池明華雖然是清道夫,並沒有成爲對方的盯防對象,但是整個上半場也是左支右絀,疲於奔命,40分鐘踢下來,體力消耗不小。
林濤同情的望了他一眼,伸手從地上揀起一瓶水扔了過去。望着水瓶旋轉着在空中劃出的軌跡,林濤腦內突然一片光明。
空間!對的,就是空間。
張俊秀正要宣佈散會,卻發現林濤舉起手來。“什麼事?”他和藹地問道。
“張指導,我有個想法想跟大家交流一下。”林濤站起身來。
“我覺得我們上半場的打法是在被意大利隊牽着鼻子走,如果下半場再這麼打下去,也不會有太好的效果。”林濤看着張俊秀鼓勵的眼神,繼續說下去:
“事實上通過上半場的交手,我們都可以發現,單就技術而言,我們和意大利球員的差距並不是特別大。但是他們的防守非常到位,讓我們無從下嘴。”
“的確,意大利隊的防守體系經過了多少年的沉澱,非常成熟。但是我覺得,他們還是存在一個致命的漏洞。”
張俊秀和高豐文來了精神。這個林濤,在踢球上總能有點鬼主意。高豐文擡了擡下巴,鼓勵似的說道,“哦,你認爲有什麼漏洞?”
“這個漏洞就在於他們的陣型拉得太開。因爲他們要將足球場劃分爲若干區域,分別由不同的球員負責,所以他們必須要保持一個較大的陣型空間。這樣的話就會帶來兩個問題:第一,他們的球員之間存在較大的漏洞,尤其是在前鋒線、中場與後防線之間,這就給了我們可趁之機。第二,他們的傳球路線比較長,比較容易被我們截下來。”
“的確如此。”賈秀全接口說道,“我們在上半場其實截下他們皮球的機會也不少,只不過面對他們的鐵桶陣實在沒辦法。”
“所以我的意思是反其道而行之。”林濤說道,“我們不退反進,把我們的後防線推到中圈線一帶。”
“這樣做同樣有兩個好處:第一,我們可以在一個防守區域集中兩到三名球員,給他們帶來更大的防守壓力。第二,我們還可以壓縮他們的防守區域,使得他們在區域轉換的時候沒有那麼輕鬆。只要他們出錯,我們的機會就來了!”
賈秀全納悶地問道,“你剛纔不是說他們的空間大,所以我們有可趁之機嗎?怎麼現在又要反而要壓縮他們的空間呢?”
林濤灑然一笑,“那是他們的空間,這是我們的空間。”他伸出兩手,各抓了一把桌上的戰術棋子,然後把一隻手上的棋子放到另一隻手上。棋子多而手小,一下掉出來不少。
“他們的目的就是要用兩隻手來抓我們,但是咱們卻要逼迫他們只能用一隻手。”
下面有人接嘴,“這是不是有點太冒險了。萬一對方打我們一個反擊,那不就瞎了?”
林濤點點頭說道,“的確如此,不過這樣總比被人家牽着鼻子走要好吧?”
張俊秀拍了一下手,“小子不錯啊!咱們就這麼打,另外池明華你拖到最後面,如果對方要打咱們的反擊,你就給他們造個越位。”
薩基坐在場內,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澤曼說着話。意大利下午的陽光尤其熾熱,曬得他腦門起了一層油汗。無聊的上半場使得他昏昏欲睡,所以他半眯着眼,彷彿老僧入定一般在那裡養神。
突然他好像打了一個激靈,一下醒了過來。一滴汗水落到他的眼裡,酸澀得難受,他也沒顧得擦。
下半場的中國隊彷彿變了一支球隊一樣,居然將本方的後衛線提到了中線一帶,採用了一種壓迫性十足的進攻打法。薩基不由得眼前一亮,推了推旁邊的澤曼。
澤曼吐了一口菸圈,悠然自得地說道,“我早看出來了,這幫中國人有點想法啊。”
“澤內克,你有沒有注意到中國隊的中鋒?”薩基頗有興趣地打量着場上的球員,一面問道。
“你是說那個17號,長得跟阿爾託貝利一樣的那個?”澤曼吐出了一個大大的菸圈。他也注意到了這個球員。
“你覺得他怎麼樣?”薩基目不轉睛地盯着場內。
沒等澤曼搭腔,薩基自己頗爲興奮地說了下去,“在我看來,整支中國隊裡面就只有他踢的是現代意義上的足球。你看,雖然現在中國隊打的是一種壓迫性的足球,但是顯然這不是他們熟悉的打法。在意大利隊拿球的時候,中國隊的球員們還是習慣性地喜歡退縮,除了這個17號之外。只有他一個人敢於迅速地逼上前去,壓迫對方拿球的球員,即使他是一名中鋒。”
薩基滿意地撓了一下自己本來就不算太多的頭髮,“這就是我理想中的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