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二沙頭。十二月的北國早已是冰封雪飄,但是在這花城之中,依然是綠意盎然。昨天的寒冷剛讓人們多加了一身衣服,今天太陽一出來,又曬得人暖烘烘的,頗有點春天提前來到的感覺。
二沙頭是一處在珠江中心的沙洲,四面環水,環境清幽,歷來是富人修建別業棲居的首選之地。新中國成立之初,百業凋零,全國竟然沒有一處能夠供運動員訓練使用的完整場館。爲了迎戰1956年在澳大利亞墨爾本舉行的第16屆奧運會,時任國務院總理的周恩來和國家體委人員着手研究集訓方案,認爲首先要建立一個現代化的運動員訓練基地。考慮到地點要氣候溫和,便於開展全年訓練,最後,花落廣州珠江河畔二沙島上的“頤養園”,決定將其擴建爲新中國第一個體育訓練基地。自基地建成以來,這裡誕生過中國的第一個世界紀錄,也走出了第一個世界冠軍。後來廣東體工大隊成立後,這裡就成了專門培養廣東體育人才的暖房。
蘇永舜從足球場邊的球員宿舍鑽出來,眯着眼睛瞧着天上的太陽。今天天氣不錯,又是一個曬被子的好天氣。中國國家足球隊的球員們如今都住在足球場邊上的球員宿舍,屋裡頗爲悶熱潮溼,被子總是有點發潤。所以每當出太陽的時候,球員們都紛紛抱出被子來,搭在球門架上曬太陽。
今年7月6日,他隻身北上,來到龍潭湖接手中國國家隊的主教練職位。集訓剛兩個月,就率隊奔赴科威特參加第七屆亞洲盃決賽。結果小組賽中,中國隊首戰就以1:2負於亞洲一流球隊朝鮮隊,此戰雖然頑強地與伊朗隊戰成2:2平,但是卻意外地以一球負於敘利亞隊。雖然在最後一戰中,中國隊以6:0大勝孟加拉國,但是仍然無法改變小組出線的結局。
短短几個月時間內,中國足球隊接連在奧運會與亞洲盃比賽中馬失前蹄。在全國體育形勢一片欣欣向榮的氣氛中,這顯得是那麼不協調。所以這支中國隊在體委那邊也不受待見,甚至藉口要提前適應氣候,早早就被打發離開北京。他們現在來二沙頭,可以說如同是舊社會被刺配沙門島一般。幸運的是,蘇永舜在廣東體育界頗有人緣,憑藉自己的面子,還是爲國家隊爭取到不錯的訓練環境。
蘇永舜擡頭望天,一片不大不小的烏雲遮住了日光,正彷彿他自己內心的心情一般。國亂思良將,家貧思賢妻啊。蘇永舜最近的心裡不時冒出這兩句話。從科威特回來後,離世界盃預選賽開賽就只有短短三個月的時間。但是看着隊伍的模樣,他對於接下來的比賽完全沒有信心。
正是爲此,他下定決心對隊伍進行了較大的調整。來自遼寧的守門員許建平最近一直表現不佳,他只好調入廣東隊的年輕門將楊寧。而另一個最重要的換人出在中場,同樣來自遼寧的蓋增臣離隊,重新調入了老將容志行。這樣的舉動頗爲惹人非議。一時間,“任人唯親”、“扶持親信”的議論不時傳入他的耳朵。
對這些,他都可以裝作沒有聽到。事實上他也可以理解人們的質疑,新入隊的兩名廣東球員,真說得上是老的老,小的小。對於18歲的楊寧,還可以說是爲了培養後備力量。而年滿32歲的容志行早已過了運動員的黃金時期,這樣一名球員能不能打滿全場比賽都還是一個疑問,更何況參加這樣的重大比賽呢?
這樣的疑問,甚至連容志行自己都有。在接到國家隊調令的時候,容志行以爲不過是走走過場罷了,所以也毫不避諱自己的心思,直接對蘇永舜說,“如果是打替補,那就算了。”但是蘇永舜堅定地告訴他,調你進隊,就是要讓你發揮核心作用。
蘇永舜知道,這時候的中國隊需要的是一名能夠在中路梳理進攻頭緒,指揮官一樣的球員。這樣的球員在國內找遍了,也就只有容志行一人。至於容志行的身體狀況,蘇永舜堅持認爲,他不需要在場上大範圍跑動,而是要通過傳球來串聯全隊。畢竟在足球比賽中,不是人追球,而是人踢球啊。
“永舜,早啊。”一口京腔的代表團團長李鳳樓也從宿舍裡走出來。已經年屆古稀的他畢業於輔仁大學,在舊中國時代曾經與李惠堂並稱“南北二李”。在場上司職中後衛的他身材不高,但是頭腦冷靜,防守兇狠,動作敏捷,頭球出衆,更是經常插上助攻,堪稱後世中國優秀後衛的模板。在新中國成立後,他出任了國家隊的第一屆主教練,如今還擔任着足協主席的職務。新中國成立後的幾乎所有球員都可以說是他的徒子徒孫。
李鳳樓衣着乾淨樸素,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臉上總是一副笑眯眯的神情,顯得極爲和善。他來到廣州後,拒絕了爲他專門安排的賓館,執意要和球隊住在一起。這種謙虛平易的作風,更是增添了他在隊內的威望,無形中帶動了球員們的訓練積極性。對此,執弟子禮的蘇永舜當然銘記於心。
“李先生,你年紀大了,怎麼不再多休息會?”蘇永舜關切地問道。李先生這個尊稱早在50年代時就產生了。李鳳樓不是黨員,不好以同志稱呼。所以不知何時起,大家就把舊時對老師的稱呼加在他的頭上。
李鳳樓擺了擺手,“這人到我的歲數,想睡也睡不着了。”他一面笑眯眯地說着話,一面低頭幫着蘇永舜整理運動器材。
在兩人交談的功夫,副團長蔚繼統、領隊楊秀武與兩位教練張宏根與胡之剛也都早早來到場地邊上。張宏根來自上海,是50年代國家隊中的頭號球星,他的踢球風格極爲類似於當時那支匈牙利隊中的“墮後中鋒”希代古提,所以有“中國的希代古提”之稱。他爲人謙虛,一直在國家隊擔任教練職務,輔佐了多位主教練。胡之剛也是上海人,在60年代那支朝氣蓬勃,卻被時代所擊敗的中國隊中擔任主力門將。他兩年前調進國家隊,主要負責守門員的訓練。
蘇永舜轉身看了眼門洞,正要吹哨提醒隊員的時候,就看見球員們三兩成羣地魚貫而出。跑在前面的是隊長遲尚斌。他來自足球城大連,今年31歲,已經在國家隊呆了整整十年。在蘇永舜的心目中,他和32歲的容志行將構成國家隊前後場的脊樑。
這屆國家隊的成員主要來自遼寧與廣東兩個足球大省。後防線基本是清一色的遼寧籍球員,比如門將李富勝、中後衛劉志才、右邊後衛林樂豐與左邊後衛臧蔡靈都是大連人,只有盯人中衛蔡錦標來自廣東。而在中前場,則是以廣東籍球員的天下,如司職中前衛的容志行,右邊前衛陳熙榮與右邊鋒古廣明等,都是絕對主力。除此之外,還有來自北京的沈祥福,來自天津的左樹聲與陳金剛,來自廣西的王峰、來自山東的徐永來與同樣來自大連的黃向東與楊玉敏。
與亞洲盃時相比,這支中國隊變化不大,門將許建平、中場蓋增臣與前鋒李福寶離隊,目前隊內只有17人。在備戰時間極其緊張的情況下,蘇永舜沒有再更多考察球員,而是決定在隊內挖掘潛力,磨練“兩翼齊飛”的戰術。
兩翼齊飛是蘇永舜帶領廣東隊稱霸全國的法寶。爲了打出有效的兩翼齊飛,首先必須在中場佔據控球優勢,並能適時分球到兩邊。應該說,容志行是這一位置的不二人選。
其次,兩翼齊飛還需要兩名技術出色,頭腦清晰的邊鋒。在右邊路,中國隊有號稱“泥鰍”的古廣明。他的技術細膩,速度飛快,頗具靈氣。自入選國家隊以來,一直是這個位置的絕對主力。但是在左路,就很難挑出一位可以與古廣明相提並論的球員。在長時間的考察後,沈祥福與楊玉敏成爲了最終的選擇。沈祥福技術更爲出色,而楊玉敏的速度特點非常突出,兩人可以根據對手特點輪換上場。
在兩名邊鋒之外,爲了保證兩條邊路的攻守平衡,蘇永舜還使用了能攻善守的天津人左樹聲與技術細膩的廣東仔陳熙榮搭配。左樹聲打左邊路,陳熙榮打右邊路。與此相應,左邊後衛臧蔡靈是邊鋒出身,不僅拼搶積極,有着“鏟王”的綽號,而且還能適時插上進攻,與左樹聲互爲補充。右邊後衛林樂豐助攻不多,但是防守穩健,可以讓陳熙榮進攻時沒有後顧之憂。
這樣的邊路組合,是蘇永舜多日來苦思冥想,與教練組反覆研討定下的方針。應該說,在國內現有的球員中,找不到更合適的搭配了。而與邊路相配合,中國隊的中後衛位置也堪稱強大。遲尚斌是戚務生之後中國最後的拖後中衛;而蔡錦標號稱“鐵頭”,彈跳能力與頭球爭搶技術極爲出色,是國內一流的盯人中衛。所以說在中國隊目前的場上十一個位置,十個位置都是亞洲一流水平。
唯一的一個弱項,卻是作爲兩翼齊飛戰術重中之重的中鋒位置。中鋒人選一直是讓教練組頗爲頭疼的問題。蘇永舜對這個位置的要求不僅要具有身體高度與強度,能夠在後衛夾擊中包抄搶點,更需要具備較爲細膩的技術,部分承擔組織分球的重任。爲此,球隊集訓以來,曾先後調入上海隊的奚志康和山東隊的姜溪遠,但是都不夠理想。
目前隊內的中鋒人選是來自天津的陳金剛與來自山東的徐永來。相對而言,陳金剛的身體素質與技術特點較爲符合要求。但是他的右腳一直有傷,比賽中的發揮始終受到限制。而徐永來雖然是去年全運會冠軍山東隊的主力中鋒,身體素質與頭球技術不錯,但是腳下功夫卻稍嫌粗糙,尚不足以勝任這個位置。
要說起來,也可以將容志行拉上去打中鋒。小容在廣東隊時也打過這個位置,而且發揮不錯。但是,如果容志行頂上去,中鋒位置的強度勢必就會減弱。他更多應該承擔牽扯對手火力,爲隊友創造機會的任務。那麼,在中前衛的位置,究竟應該放誰呢?目前的人選有兩個,來自廣西的王峰和來自昆明部隊的大連人黃向東。
王峰是這支隊伍中“百搭”式的人物,除了守門員之外,幾乎什麼位置都可以打。他的體能較好,傳接球技術也很細膩,更兼纏鬥能力出色,應該可以有效支撐起中路。而黃向東則是“橫刀立馬”式的球員,身體強悍,拼搶頑強,更有着隊內首屈一指的遠射功夫,放在場上也可以成爲一支奇兵。
但是兩人又都有一定的劣勢。王峰的射門能力稍嫌不足,而黃向東的短傳配合意識較差。應該說,他們兩人無論誰上場,能夠發揮的作用都不如容志行。
蘇永舜任由這些問題在心裡盤旋碰撞,腦海裡不停地組織着不同球員搭配比賽的畫面。唉,要是有兩個小容就好了!他不由得產生了一絲幻想。但是他隨即又失笑地搖了搖頭,類似於容志行這樣能夠得到球王貝利發自內心稱讚的天才球員,十年能出一個就算不錯了。一個隊中要有兩名,那就近乎於是奢望了。
望着正在繞着球場跑步的球員們,蘇永舜暗自裡咬了咬牙。中國足球現在可算得上前有懸崖,後有追兵。這一年來,球隊沒少碰到或軟或硬的釘子,種種或輕蔑或淡漠的表情無時無刻不在刺激着球員們。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口氣。就像在隊內準備會上,那些北方球員說的一樣,“老少爺們,今兒個咱們就算是把這一身肉交待了,也要打出個樣子來。”
想起這些,蘇永舜的思緒不由得又轉回到剛剛結束的亞青賽上。中國青年隊的小夥子們在被逼入絕境的情況下,煥發出旺盛的鬥志,以3:2的比分戰勝了日本隊,挽救了自己的命運,爲老大哥們開了一個好頭。他們在半決賽中以4:0大勝泰國,雖然在決賽中以一球小負韓國,但是一個亞軍的成績,足以向國內父老交待了。
蘇永舜還沒有看過青年隊的比賽,不過聽說這次比賽中涌現出不少有潛力的新人。比如來自廣東的池明華,是他親自選拔出來的;來自遼寧的馬林,這次雖然打中場,卻展現出一名優秀前鋒所應具備的一切素質。而真正令他驚訝的,則是一名來自四川的小球員林濤。正是作爲替補上場的他,在與日本隊的比賽中迸發出奪目的光芒,堪稱中國隊創造奇蹟的首席功臣。
蘇永舜對四川足球並不熟悉。在他的印象中,四川球員奔跑能力突出,但是技術粗糙,而且在場上的配合意識較差。作爲一名頑固的“技術派”,他很少將自己選材的目光放到四川。但是這次的青年隊比賽似乎在提醒他,中國泱泱十億人,真是冷不丁或許就能蹦出一個天才。蘇永舜暗自下定決心,如果在香港的小組賽順利的話,他一定要再次走訪一下全國各隊,看看是不是還有被遺漏了的優秀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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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嚏”。身在北京龍潭湖的林濤突然打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
旁邊的賈秀全趕緊用手捂着自己的飯菜,“哎哎,不要吃包席啊!”
林濤開玩笑地笑道,“哎呀,真是對不起,這點東西還是我幫你吃了吧。”
賈秀全趕緊兩口把雞腿塞到嘴裡,“不用勞您大駕了。”
隊伍從菲律賓回來,沒有馬上放假,而是繼續訓練了一週。目前決賽圈的賽程還未制定,得等到過完元旦後,進入決賽圈的中國、南朝鮮、日本、卡塔爾與孟加拉國五支球隊召開會議後纔會制定。所以今天上午的訓練完後,隊伍就會暫時解散。林濤打算下午去見賀蘭,道別後和徐光福一同坐晚上的列車回重慶。
馬林從兩人中間探進頭來說道,“唉知道嗎?聽說今天下午,國家隊就要去香港打世界盃了。”
賈秀全大大咧咧地說道,“我覺得這次不會有問題,香港和日本都不算啥,關鍵是要踢好對朝鮮的比賽。”
林濤在旁邊擠了他一下,“喲,賈指導,怎麼您還在北京啊?”賈秀全有點愛擺出一副正經的模樣,經常成爲隊友開玩笑的對象。但是在林濤的腦海中,卻彷彿有一陣鐘聲,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
悲欣交集的1982世界盃亞太區預選賽,這歷史的大幕終於拉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