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明主君
那一驚一乍的一天後,周肅夫開始偶有上朝,不過他上朝時從不言語,沉默的來,沉默的去,卻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如果喜歡本小說,請推薦給您的朋友,日子一眨眼過去,數來我這學士也當了快兩個月。別的都沒有什麼變化,天天的內容還是同樣,早朝,中書省,弘文殿,波瀾不驚。日子會過得快,只是我變忙了,在出宮後的時間。
我忙着天天赴宴,夜夜笙歌。
退朝,和工部的兩位大人在太極殿門口拜別。
“蘇大人,那我們一會羽衣樓見了。”
“……大人慢走。”
我想不起來他叫什麼了。
另一人笑道:“聽聞今夜蘇大人有洞簫的節目,愚兄可要先跑,好去跟胡大人討個好位子。”
“擡愛擡愛,”我拱手,“小弟我今日一定獻醜,兩位大人慢走。”
打發完工部的那兩位大人,不由嘆息,那天蒙尚書令大人公子不棄,賞了一句“有緣”,果然從此是源源不斷——當然,只是飯局而已。
不過這周子賀的人緣真是好,自從我巴結上了他,朝中官員就緊跟着開始來巴結我,不論是見風使舵的,還是順水推舟的,總之我在多方助力之下,現在在朝中雖無官位,卻也是八面玲瓏,吃得開的人物了。
羽衣樓。
酒酣人半醉,一桌子平素人模人樣的官員大聲喧譁,變得比孩童還不如。
“蘇學士……‘蝶’可真……是天籟啊。”酒席的主人胡識握着我的手,口齒不清。
我看着那一撇顫動的山羊鬍,笑的山高水遠,“山野村音,不登高雅之堂,胡大人過譽了。”
山羊鬍抖一下,繼續顫,“真……話啊。”
想把手抽出來,卻被他使勁捉着,又搓又捏。
“真是絕代……風華,胡某仰慕……的緊,”山羊鬍眼神迷離,目光渙散,“這樣的妙人……哪有他人可比?”
惡寒哪,胡識明顯已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在對何人說着何話了。
好在又一個醉鬼扶着桌子過來,我倏地站起,啪的甩開胡識那雙黏人的爪。
“我敬蘇大人……”記不得名字的某大人。
“小弟不勝酒量,就以茶代酒……”
“不行,這怎麼能行……”
“好,下官就與大人一醉方休!”
我放下手中的茶杯,再端起另一個茶杯,反正,面前人醉眼朦朧根本分辨不清。
以前在廣平時,參加宴會也常遇到這樣的場面,可沒想到京城大員席上,竟然也是這般風景,實在掃興。漸漸開始頭痛,我知道自己酒量,開始四下張望,想找個機會脫身。
看來看去,一桌醉鬼,要不是喝得神志不清,要麼就早陷入身邊姑娘們的溫柔鄉中,又摟又抱,早沒了半分官樣。看了一圈下來,清醒的好像只有我,坐懷不亂的,只有對面的周子賀。他是千杯不醉,又恰好由賣藝不賣身的煙飛姑娘作陪的柳下惠,我呢,是刻意不喝,又恰好被胡識纏着囉裡巴嗦的正人君子。
小心推開身後又纏上來的胡識,走到正和煙飛姑娘說話的周子賀旁邊。“周大人。”
擾人辦事不好,但是我也別無選擇。
周子賀轉過頭來,“蘇大人?”
“煙飛姑娘,實在抱歉。”
我先對柳煙飛道歉,她不介意的笑笑,果然是頭牌,善解人意。
“周大人,”我拱手,“蘇鵲不勝酒力,打算先告辭了,稍後麻煩您跟胡大人說一聲。”
“蘇大人,這就要走了?”
周子賀不解,“但是……”
此時告辭是唐突了點,可我還沒答話,身後有個酒氣熏天的人貼上來。“怎麼不理我了……”
周子賀瞪着眼睛,看我撇下胡識向我腰上抓來的兩隻手,對他苦笑。
周尚書眼睛越瞪越大,煙飛姑娘一旁看着,倒是見怪不怪,柳眉輕揚,眼波流轉,掩着口笑的是說不出的嫵媚。
“周大人……”
煙飛姑娘一張櫻桃小口,慢慢湊到周子賀耳邊,輕輕的提點他,“胡大人,醉了。”
周子賀看了又看,恍然大悟,不禁咂舌,“……聽說胡大人好那個,酒後縱情,原來真有其事。”
酒後縱情?聽得我汗毛亂豎……明明是酒後亂性。
“妙人,胡某一片真心,可昭天地……可……堪山海榮枯……可比日月同光……”山羊鬍開始做詩,真是一代文豪,情深意切,風月無邊。
“咳……咳咳……”
周子賀聽得生生嗆了口口水,“咳……胡大人好風趣。”
“呵呵,依煙飛看,胡大人才是明白,今日滿座的佳人,又有誰及得上蘇大人一分風采?”煙飛姑娘銀鈴般的聲音,咯咯說起笑來。
我真佩服他倆的閒情逸致。
“煙飛姑娘你別取笑我了,胡大人醉得神志不清,哪裡分得清啊誰是誰……哎!”
胡識一個熊抱,我伸臂擋格,不料醉酒的人力大無窮,兩人摔跤一般扭來扭去,在這歌舞昇平的花廳之中,實在不雅。
“好了好了,胡大人,胡大人!別鬧了。”周子賀總算好心,幫我把那壁虎拉開,“您看清楚了,這位是蘇大人!”
酒醉的人要能看清楚,那就不是酒醉了。
山羊鬍又伸手過來,柳煙飛看着咯咯直笑,伸手在他胳膊上戳了一下,“哎,胡大人,怎可唐突佳人啊?”
我掉一地雞皮疙瘩。
“胡大人,今也不早了,明天雖說不早朝,胡大人還是要上南省公幹的,不如我們就先告辭……”周子賀拉着胡識,還在試圖勸解他。
“多謝胡大人款待,蘇鵲告辭了。”
我退後一步,規規矩矩作揖。
“別走啊!”
胡識突然使了蠻力推開周子賀,過來抓住我就是一通亂搖。“別走啊美人!”
周子賀哭笑不得。
“這還真是……”
再次陷入糾纏,手腳並用,周圍幾個醉眼朦朧的人都開始注意這邊了。
我只能再向周子賀求救,“周大人。”
周子賀和煙飛姑娘一邊一個,奮力將胡識向後面拉去。
“你們別拉啊……別走啊……”胡識死活不從,拼命掙扎,“別拉我們啊……親親啊……蘇,蘇……”
我霎時臉色鐵青。
一個遲疑,就被胡識當面抱住。
“你快走!”周子賀使勁拽開胡識,面色難看。“快走!”
再不遲疑,我甩甩袖子就衝出門。
忍住胃中翻涌,在門口大吸幾口冷氣,泄憤的狠狠撣袍子甩袖,心中那一口阿堵之氣,半晌才慢慢平靜。
站那理了剛剛掙扎間弄亂的發冠,正準備上車,卻看到周子賀匆匆出來,衣衫凌亂不整,連玉簪都歪斜在一旁。
比我還狼狽。
衝他深施一禮,我誠懇道,“剛纔多謝周大人。”
周子賀擺擺手,擡起袖子擦了把額頭上的汗。“實在想不到那胡識平時斯斯文文的一個人,喝了酒……這般放肆。”
“人都有酒後失態,胡大人必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山羊鬍清醒了自然不會記得,我也犯不着爲這種事得罪人。
“咳,早知道他,哦,存着這種心思……”
周子賀看着我,結結巴巴的說不下去。
“周大人不必自責,此事斷不是周大人的責任,”我打斷他,看看仍舊燈火通明的瓊樓,“周大人快請回去吧,時候還早呢,莫要減了大家的興致。”
周子賀愣一愣,不自在的笑了起來。
“主人已被客人扇昏……這,就不必回去了。”
我張大嘴巴,半天才合上,艱難道,“是蘇鵲不善與人相處,周大人何必……”
周子賀向樓上看一眼,乾咳兩聲,擺擺手,“不礙的,煙飛姑娘自會對旁人說胡大人醉了。我那一巴掌扇的力道恰好,他明日醒來也不會留印,就是留印了,諒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得罪了哪位……哪位脾氣大的姑娘。”
我頓時啼笑皆非,這周子賀出身世家,身居要員,怎麼做起事來是江湖俠客一般。
有一會兒,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你……”
終究還是說不下去。
“周大人,此乃小事,蘇鵲不會介懷。”
我笑了笑,不想僵持。周子賀是從小受到良好教育的世家子弟,見到齷齪事可以義憤填膺,卻未必說得出什麼安慰的話來。
“人生匆匆如白駒過澗,大丈夫立世,豈需拘泥於小節……再說世上,從來只有那自輕自賤之理,旁人輕賤相加,又何必在意?”
周子賀聞言微微怔住。
好一會兒他還不回神,我只得出聲低喚,“周大人?”
再聞聲他斂了神色,端正了形容,卻出口一聲感慨,“……我以爲蘇大人玉面書生,今日始知,有如此胸懷。”
心虛的搖首,這不是胸懷,是自欺之功。
周子賀誤以爲我在謙虛,竟然又說,“蘇大人君子自清,能高潔獨立於世,今日之事,是周某多言了。”
尷尬了……
蒙他讚賞,起因卻是齷齪,這時叫我說什麼好?
左右看看無人,“周大人……”
我退後一步,掬起笑臉,玩笑的屈膝,“今日蒙大俠捨己相救在先,青眼相看在後,一番情誼,好叫蘇鵲粉身難報。”
他本來恭敬肅立,慨嘆仰望,結果面前那“高潔”的“君子”,突然一番忸怩作態起來——當真是瞠目結舌,莫名驚詫,忍了半晌最後還是沒能忍住,臉頰亂抽,原地悶笑不已。
上車時周尚書非要送我回府,推辭不過,只好打發自己的車駕先回去,與他同車而行。
畢竟是覺得有些尷尬,因而兩人一路無話,悶悶而坐。結果到我門外,周子賀反而猶豫着不下車。
“周大人……可是有話說?”
以往兩人同車而行,他都會下車與我話別,如今大刺刺坐在車上讓我自行進去,實在是罕有。
黑暗中看不見他的表情,不過能感覺到,他在爲了什麼而掙扎。
於是我自己先下車,放下門簾,招手喊來在門口候着的嚴管家,吩咐他帶着車伕和侍從先去花廳喝茶。嚴管家見是周子賀的人,自然殷勤的招待去了。
又爬上車,感覺到黑暗之中,周子賀動都沒動。
“周大人。”
我低聲喚道。
對面的人緩緩嘆了口氣。
“蘇大人,周某有句話本不當講,但是……”
心念甫動,我打斷他:“周大人不必講。”
“蘇大人……這是何意?”
他沒有料到我一口回絕。
“蘇鵲侍奉皇上,”頓了頓,我沉下聲,“皇上與國舅爺之間種種,蘇鵲無心過問,但周大人若要與我說起令尊之事,還是多有不便……周大人須知道,蘇鵲與大人相交,絕非爲此初衷。”
對面的人應聲不語。
車內狹窄的空間因爲沉默,更加顯得侷促。
“……今日多謝周大人。若沒有其他事,蘇鵲先下去了。”
我半站起來,緩緩掀起簾子,回頭道,“夜寒風大,周大人早些回去,不要受涼了。”
一腳邁出車廂,探出半個身子在外,終於聽到了周子賀的聲音。
“蘇賢弟留步。”
暗中嘆息……他這聲賢弟一出,便是不說也得說了。這人心地不壞,耍手段逼他,確實有些不忍。
略略一頓,還是放下簾子,回來坐下。
黑暗中看不清周子賀的臉,對方的呼吸聲卻清晰可辨。
“賢弟年輕,”他思忖着問,“……可聽說過暄兆年間的事?”
自然聽說過,只是……
“暄兆元年,”我緩緩說起,“我皇親政,首次開科取仕,殿試三甲宋迄德,王同欽,陳元俱出身江南同文書院,同文之名一時天下皆知。皇上將此三人引爲內閣,大小政事問與之,數月之內連出六道新政政令,卻大多紙上談兵不切實際,最終造成地方怨聲載道,朝庭一片混亂,在百官彈劾之下廢除新政,宋迄德,王同欽,陳元以妄議朝政,惑亂朝綱罪名處死,是爲暄兆文禍。”
只是將史書所述一一道出,未加添減。“周大哥說的可是此事?”
“蘇賢弟熟讀經史,必然也知道當時力主彈劾,而後力挽狂瀾的是誰吧?”周子賀渾厚的聲音停在狹窄的車裡悶悶的。
“是尚書令大人。”
我盡力以平靜的語氣回答他。
“當年那六道新政,子賀如今還歷歷在目。二月,限田令限制權貴圈田;三月,推恩令減少王侯分權天下;四月,分賦令按年入級別分取商戶所得……六月,監政令,在州縣以上加設聽取民意機關,增爲彈劾機制;考政令,以地方平安,協軍駐防,百姓生計,歲入增減等多項指標考覈地方政績。”
周子賀以不加評論的語氣說着,就好象只在陳述事實。
也的確是,事實。
新政利弊,誰又不心中雪亮?
當年頒出前面幾道政令,執行時雖也多有阻力,卻最終得以成行,只是待到暄兆元年六月,出了那最後兩道,幾十個字,絕了太多人的出路。
最終大臣羣起攻擊,新皇立身未穩,再也招架不住。
“自古文士,罪多不在妄議,而罪在親君側。”周子賀在黑暗中沉聲說道。
我點頭,想起他看不到,於是輕輕應了一聲。
“是。”
只是他沒有說,其實罪也不在親君側,而在助君集權。
最終暄兆元年,上演君臣奪權。
時迫,待天下興,上君集權。先忌臣權,脅之,迫之,催逼減之,行六令得大勢在握,一人一呼,四海遵從。彼,無爲至爲,從循周道,如將不盡,與古維新……
這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遇上了積重難返的弊病。
終於在四年前的那個六月,矛盾爆發。
然後,臣勝,君敗……
我不由苦笑,我不是不知道這些,只是認識了景元覺以後,我就很難把這段慘淡的史實,聯繫在那個似乎總是漫不經心的人身上。
“蘇賢弟在皇上身邊也有些日子了,”周子賀打斷我的沉思,“你覺得當今天子……稱不稱得上英明?”
“……聖上英明自有青史評說,小弟身在此中,不敢妄議。”
我小心的答道,聽見周子賀聞言後難抑的輕嘆聲。
滿車黑暗,似乎越發深重了。
“暄兆元年七月彈劾事發……後十日內,撤六令,殺三士,升兩人,娶一後,”他的聲音暗啞,像在竭力破冰,“當今天子之英明果斷,亙古無人。”
我不語。當年七月事發,景元覺十日內廢除新政,殺宋王陳三人,下詔罪己,加封彈劾有功的周肅夫爲安賢侯,世襲罔替,擢升戶部侍郎周子賀爲戶部尚書,並於同月與周肅夫之女,周子賀之妹周妤如大婚,周家一門出了當朝太后,正宮皇后,百官之首,士子總選,又加封萬戶侯爵,勢力從此當朝不二。
話聽到此處,已是滿心寒意。
周子賀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四年彈指,三子入朝,聖上惜才愛才,每日評政說文,引爲知己,相伴君側……”
終於,說到了點子上。
周子賀一聲嘆息,“……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再睜開,滿目皆是墨色,深濃令人窒息。
“他要……破局。”
牙齒咯咯作響,區區幾字,竟咬得艱鉅無匹。
可笑啊。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何其明顯的事實,恐怕多少人都已心知肚明,而周子賀不爲我點破,我竟然一直枉做棋子,參不透其中原委。
空氣沉滯的車內,竟然隱有山雨欲來的風聲。
我深吸一口氣,聚斂說話的力量,“……周大哥的話,還沒有說完吧。”
周子賀沉默不答。
“周大哥,其實蘇鵲何嘗不明白……”話到此處,心中一片慘然,但圖求個痛快,“憑我三人之力……根本不會對令尊構成威脅,恐怕只是……”
周子賀急急打斷我:“皇上的心思我等臣子不敢妄加揣度,賢弟冰雪聰明,自能……好自爲之。”
果然如此。
“一入此局,身不由己,蘇鵲是何人,焉能獨善其身?”我難聽的笑了一聲,“不過,不論他日結果如何,今日蒙大哥坦誠相待,蘇鵲永記心間。”
我要在狹小的車內行拜首之禮,周子賀執我的臂膀不受,一番推卻,最後只能長揖。
夜涼如水,入冬了。
丫環拾翠起夜時看見我在院裡立着,過來問了我一句,老爺在幹什麼。
“賞月。”我答。
“哪裡有月?”拾翠也擡頭看天,問道。
果真,滿天烏雲,不見半點星光。
“賞雲。”我改口。
拾翠用不可理解的眼神看了我一會,自個回去了。不一會,抱着件外袍過來。
“老爺賞月賞雲的拾翠管不着,莫要着涼了讓大家忙亂。”
老老實實披上袍子,多說無宜。這閤府家人,從嚴管家開始到丫環車伕,沒幾日全自以爲摸清了我的脾氣,沒一個怕我。這個拾翠最妙,嚴管家招來時叫二花,我給她改了個雅名叫拾萃,她嫌薈萃不如翡翠,自個改叫拾翠,當真叫我斯文掃地。
我站了一會,身後又有人。
“又怎麼了?”
我回頭,看見拾翠端着個碗。
“嚴管家說,老爺站這吹風怕是酒醉了,要我給上碗蜂蜜茶。”
“我沒醉。”
“哦。”
端着碗的手抖都不抖,這丫頭是一點都沒相信。再回頭看看,檐下幾個向這邊張望的的人影,在寒風裡瑟縮。
長嘆一聲。
“罷了,我去睡了,讓大家都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