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夜深, 柴房外有幾聲低低的鴿叫。咕噥咕噥咕噥……
某個纖細的身影,無聲無息落在門前。門上了鎖,她撓撓頭, 從頭上取下一支很素的簪子, 專心致志的掏那鐵鎖。
額上正冒着汗, 只聽“嚓”一聲, 她臉上一喜, 輕手輕腳推開門。
那個人靜靜的躺在稻草堆上,身子隨着均勻的呼吸,有節奏地上下起伏。就這樣看起來, 與正常人無異,但了了藉着月光便瞅到了稻草上的那些血腥。
展嶽的額間還有些汗珠, 眉峰蹙得很緊, 脣也成了烏紫色。她顫着身子蹲下去, 輕輕撥開他的劉海,這張臉, 就這樣呈現在她眼前。
白日想過,夢裡見過,都沒有現在來得這麼真實。
她伸出食指,在展嶽脣上劃過。下脣有一個深深地血痕,已經結了疤, 想必是當時咬的。嘴角早已青了, 隱隱的還在滲血。
了了幾乎是發着顫從懷裡掏出藥給他抹上, 那麼重的傷……展嶽, 你怎麼就這麼傻呢。
你本是未來英勇神武的大將軍, 你本可娶清麗賢惠的俏佳人,爲了一個命如草芥, 百無一用的顧了了,值得嗎?值得嗎……
一滴冰涼的液體落在展嶽緊閉的雙目上,他的眉不自覺的輕輕動了一下。在了了毫無防備之下有些朦朧地睜開眼睛。
她驚愕的看着展嶽,反應過來之後,轉身往外跑。
手,猛地被人拉住,下一刻,她撞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你……還要去哪兒?”
了了惶惶不安地擡起頭,展嶽伸手捧住她的臉,眼神變得那麼迷離,聲音嘶啞得厲害卻又帶着無比驚訝:“了了,真是你?你怎麼會……我,是在做夢嗎?”
了了的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卻發現咽喉中堵得厲害,什麼話都說不出口。展嶽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地伸手去抹。
“怎麼了?你哭什麼?我果真是在做夢麼……”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找了那麼久,掙扎了那麼久,終究抵不過她的一場出現。心中所有的煩悶,所有的陰鬱,所有的猶豫都化爲難以言狀的喜悅。
“了了,別哭好嗎?別哭了……”
她擡頭,撫上他的臉頰,淚水迷濛了視線。展嶽的眼圈紅紅的,緊貼着的身子,她甚至可以清楚地聽到他焦躁不安的心跳。
“你還有傷,讓我看看。”
“不,不看了。”展嶽把她緊緊摟在懷裡,壓抑着心情,“你還會走嗎?是不是,等到我傷好了,你又要離開?”
“展嶽,你先放開我……”
“不放!”他固執地把頭埋在她的頸窩,啞着聲音,道:“若是這樣,那麼,我寧願這傷永遠都不好,寧願,我終身便廢在牀上……”
“胡說!”了了哭着掩住他的嘴,“你是想讓我一輩子都不能安生麼?”
聽了這話,他忽然傻笑起來:“若是真能讓你一輩子惦記着,那我倒也情願。”
“讓我看看你的傷……”
展嶽輕輕擡起她的後頸,溫暖的脣瓣便覆了上來,了了驚慌失措地看着他的臉,他的眼中竟帶着淚光,淚珠已然滾落下來,滑進嘴中。他微微偏頭,張嘴吮去。
淡淡的鹹味中夾雜着苦澀,似乎還有甜意。
許久,展嶽放開她,有些尷尬地低了頭:“對不起,了了……我,太激動了。”
正在此時,展嶽忽的聽到沉重的腳步聲,他本能地想要把了了往身後擋,了了自然也是聽見的,她迅速從地上爬起來,在門被人一腳踢開的當下,半蹲在地上,張開手護住後身的展嶽。
展鬱陰沉着臉立在門前,背後是幾個提着燈籠的家僕。昏黃的燈光溢滿了整間柴房。
展嶽半撐着身子,波瀾不驚道:“爹,半夜來有事?”
展鬱冷哼一聲:“真是奇了怪了。哪兒來的野丫頭?不是說了任何人不許進柴房的嗎?這是哪一房的丫鬟這麼沒規矩!”
左邊提燈籠的老家僕看着了了覺得有些眼熟,方答道:“是王嫂那邊新來的下人。”
展鬱眼角撇到落在門邊那個被撬開的鎖上,對身邊吩咐道:“給她一兩銀子,收拾東西出府吧。”
“是……”
“爹!”
展鬱的目光移了過來:“有話就說。”
展嶽頓了半晌:“她……便是孩兒的心上人。”
了了吃了一驚,她不可思議地望向展嶽,斷沒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這個情況下說出來。展鬱陰冷地眼神落在了了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臉色越來越差。了了只道是心都快爬到嗓子眼來了。
默了半盞茶時間,展鬱揹着手背過身子,低聲朝兩邊吩咐道:“把少爺扶回房,還有這位姑娘,也一塊兒去。”
“是。”
啊?
就這樣?
了了愣是沒反應過來。直到幾個家僕搬來架子擡展嶽的時候,她纔回過神來,仔仔細細的叮囑了一遍,生怕碰了他身上的傷口。之後,也跟在後面。展嶽一言不發,只是看着她靜靜地微笑。
到了展嶽的房間,幾個家僕輕手輕腳地把他放在牀上,起身規規矩矩道:“少爺,你且先忍忍,小的這就出去給您請大夫。”
“不必了。”沒等了了回話,展嶽便搶先一步道,“她就是大夫。她要什麼東西,你們準備就是了,都下去。”
家僕面面相覷,最後也只好乖乖應了一聲,退出房去。
了了忙走到牀邊,把展嶽身上大致檢查了一番。先掏出藥給他吃下,又出去叫了熱水,拿了棉布替他擦臉。
展嶽也不動,看着她忙活,忽的問道:“你幾時來的?”
了了頓了頓,又換了水:“大概,有兩個多月了吧。”
展嶽驚訝:“這麼久了?”
了了笑道:“是啊。我也沒算,想想居然都兩個月了。”
展嶽遲疑的問道:“你怎麼都不說呢?”
“你……不都要娶親了麼,我還說什麼。本來都打算過幾天走的……”
展嶽慌地拉住她的手:“你還要走?”
了了有些好笑:“我不是……”
“是不是生我氣了?”展嶽掙扎着起來,“我對天發誓,對林家小姐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意!”
了了忙把他摁下去,笑得有些勉強:“好了,知道了,別動。”
展嶽的衣衫被血浸溼了,血肉模糊黏在了一起,她只好拿了剪子剪開。胳膊上的肉已經爛了開來,了了心頭都不禁發顫。
“你爹下手……真狠!”
展嶽聞之,輕嘆一聲:“他也是被我氣的。”
“都怪我。”
“不怪你,我心甘情願的。”
了了拿出膏藥仔細地替他抹上,問道:“我有哪裡好,值得你這樣?”
展嶽呆呆看着她,似乎是在思考。
“你那裡都好……”
“我又沒有林校尉他女兒漂亮。”
“我不看人相貌!”
“我沒有家世……”
“我不介意你的出身!”
“我什麼都不會……”
“你醫術好!”
了了無奈地笑道:“展嶽,你是傻子啊?”
不料他卻認真的說道:“對,我就是傻子……”
“……”
一時間沒了言語,了了低下頭專心替他上藥。不一會兒,胳膊上的藥便上好了。於是,這是該輪到身上了……?
不知怎麼的,她忽然覺得臉上發燙。
展嶽見她沒動,疑惑道:“怎麼了?”
“那個……”了了訕訕的開口,“我要擦身上。”
展嶽愣了一下,臉上也變得微紅。他伸手便要去解釦子,了了摁住他的手,訥訥道:“……我來。”
“呃?”
一顆一顆撥開他領間的扣子,了了的臉上也越發燙了起來,她完全可以想象,現在自己的臉多半已經成柿子了吧?
展嶽的上半身赤/裸在她眼前,可她卻不小的吃了一驚。
他的身上,大大小小的佈滿了疤痕,顏色有深有淺。有箭傷,有刀傷,有燒傷,林林總總的覆在他的胸膛,幾乎沒有一塊皮膚是完好的。甚至有一刀,從鎖骨一直到腰間,那麼長……恐怖得就像一條巨大的蜈蚣。
了了伸出手,指腹碰到他的傷口,粗糙又溫暖的感覺傳遍了全身。她沿着鎖骨的那個傷疤一直滑到腰上。
展嶽中途擒了她的手,聲音有些乾澀:“別碰。”
了了擡起頭,看着他:“我會配好藥。到時候這些疤痕,不會有的。”
冰涼的淚珠落在他的傷疤上,展嶽皺了皺眉:“怎麼了?很難看?”
“沒有,不是……”
這些,便是代價嗎?從戰場上,存活下來的代價的。也是,戰場的留給他的紀念品。
展嶽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了了,你是不是怕我?”
“不是,沒有……”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無論展嶽怎麼擦都擦不盡。
“我殺了很多人。”
“我知道。”
“害很多人沒了親人。”
“我知道。”
“那你……還願意跟我……跟我……呆在我身邊嗎?”
她忽然看着展嶽,語塞。眼裡塞滿了淚水。
無邊的沉默,讓展嶽感到莫名的不安。他生怕,生怕她會說出那一個字……即便是她再騙他一次都好,他都不願意聽到那一個字。
了了看着他這樣子,帶着哭腔,笑出了聲:“你傻啊,如果我怕,我還會來找你嗎?如果我怕,我現在還會站在這裡,這樣看着你嗎?展嶽,你還真是……比我還笨。”
展嶽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訥訥地看着她,腦子裡是一片空白。許久,他伸手,把她帶進懷裡,埋首在她發間,心中說不出是開心還是苦澀。
了了環住他的腰身,觸近他身上的疤痕,伸出舌頭輕輕舔了一下。
展嶽未發話,只是手臂有用力了一分。他偏過頭卻猛然瞧見了了脖上的那道傷痕。
粗糙的手指觸碰到那個傷口,了了不由得微微一顫。她擡手摸了摸脖子,手卻被展嶽握住。
“嗯?”
“這道口子……”他頓了頓,眼神暗下來,“還疼嗎?”
了了笑笑:“不疼了。”
“我當時……”
“不怨你。”
“你,不是有藥方麼?怎麼不配些來,爲什麼去不了疤。”他似乎是有些急了。
了了無奈的搖搖頭:“用過了,不知道爲什麼,就是消不了,這麼多天了,卻也不見得掉。”
展嶽沉默了許久,輕嘆一聲:“是該留下……”
“嗯?”
“沒什麼……”
×××
清晨,一陣不大不小的敲門聲把兩人皆吵醒了。了了趴在牀邊,頸子有些痠痛。昨日,展嶽怎麼勸她她都不願意上牀,= =畢竟男女有別啊。於是,她就趴在牀沿上睡了一宿,好在也是夏天,沒有着涼。
展嶽擡手替她揉揉脖子。又看向門口,冷聲問道:“什麼事?”
門口的家僕顯然是嚇住了,他哆哆嗦嗦地開口:“老爺問,要去用飯麼?”
“不必了,送進來吃。”
“是……”
走了幾步,家僕猶豫着又退了回來:“少爺。”
“說。”
“聽老爺說,林家來退婚了。”
“哦?”
“說是林小姐被人劫走了,這婚事暫且得拖延拖延,碰巧老爺又說了些話,不知怎麼的,林校尉就要求退婚了。”
展嶽心頭暗自鬆了口氣。
“知道了,下去吧。”
聽着家僕的腳步越來越遠,了了纔有些莫名的回頭:“退了?”
展嶽笑着揉揉她的髮髻:“是,退了。”
這,便就退了嗎?了了忽然覺得退婚是件多麼容易的事情。
見她還在發呆,展嶽開口道:“對了,這幾天先在我家住下。”
“啊?”
“啊什麼啊,難道你還要搬出去嗎?”
“不是,你是說,莫非……我還要去見你爹,你娘?”
展嶽笑得更深了,伸手去□□她的臉頰:“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