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段昏昏沉沉的日子。

唐萬里不再接她上課,送她回家了。但是,在學校裡,他們還是要碰面,遇到了,他總是默默地瞅着她好一會兒,然後一語不發地掉頭離開。她想跟他說話的,可是,說話變得那麼艱難了,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才體會過來,男女之間,假若結束了一段情,就會連友誼都不存在。唐萬里雖不說話,他渾身上下,都帶着隱隱的譴責與恨意,這嚇住了雪珂,她開始極力避免和他見面了。

而另一方面,她幾乎和葉剛天天見面了。葉剛有時會開車來學校接她,因而,兩個男生曾遙遙地打過照面。這影響很不好。唐萬里的幾個死黨,阿光、阿禮、阿文、阿修都氣壞了。阿文就曾經在餐廳裡,大庭廣衆下,摩拳擦掌,捶着桌子大叫:

“這年頭,女孩子虛榮得離了譜,誰家有車子跟誰跑!阿光!咱們砸車子去!”

“不要沒風度,”比較成熟的阿禮說,“車子不是關鍵,關鍵在於我們還是學生,學生就有那麼多無可奈何!可能,‘七四七’缺少的是年齡、經驗和手腕。”

“不管關鍵在哪兒,”阿文叫得整個餐廳裡都聽到,“我發誓要去砸車子!咱們學校,好像專門出產這種女孩,以前有著名的古家大小姐,現在又來個裴家小妹子!”

古家大小姐指的是有名的學士影星古夢,以唱西洋歌曲聞名而走上影壇,一時間,名流才子,富商巨賈,都曾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如果去砸車子,不如去砸人!”阿光一語中的,“砸車子有什麼用?”

“你們每個人都少動!”唐萬里陰陰鬱鬱地開口,“不要讓別人嘲笑我唐萬里!輸了就輸了,難道還撒潑撒賴嗎?”

餐廳這一幕,第二天就被雪珂最要好的女同學鄭潔彬繪聲繪色,加油加醬地說給雪珂聽了。鄭潔彬最後還用崇拜的、惋惜的語氣,幽幽然地加了一句:

“那個‘七四七’啊,實在是個人物!真不懂你怎麼會放棄‘七四七’!”

雪珂默然不語。“七四七”,唐萬里。她心中惻惻然,悽悽然,惶惶然,充滿了酸楚之情。但是,當她見到葉剛的時候,就什麼都忘了,什麼都記不住了,什麼都顧不得了,眼睛裡就只有葉剛了。

葉剛不會對她唱情歌,葉剛不會對她彈吉他,葉剛也不會說些古里古怪的話讓她笑痛肚子。葉剛是完完全全另外一種人,他深沉、孤傲、性格、成熟而男性。在唐萬里面前,雪珂覺得自己是個“女孩”,在葉剛面前,她覺得自己是個“女人”。這一字之差是相當微妙的,或者,在每個“女孩”的某段時期中,都渴望自己像個“女人”,雪珂剛好在這段時期裡。

餐廳風波之後,雪珂不讓葉剛去學校接她了。他們總約好在某個地方碰面,然後他開車帶她去各種地方,包括他的單身公寓。

第一次發現他住在“上品”大廈的一個單身公寓裡,使她十分驚奇。那間公寓是個小單位,只有一廳一房,裝修得很男性,牆上完全用黑白兩色的建材拼成條紋圖案,地毯是白的,沙發是黑的,所有傢俱,一律用黑白二色。給人的感覺既強烈,又單純。那晚,她是從學校直接和他會合,一起吃了晚餐,就到了這公寓。進屋後,他對她微笑地說:

“我叫這兒作我的第三窟。”

“第三窟?多奇怪的名詞。”

“我是隻狡兔。”他笑着,給她衝了杯熱茶。“你知道狡兔有三窟。我的第一窟是我父親家,在敦化南路的環球大廈,我很少住在那兒。我的第二窟,在南京東路我辦公大樓裡,有時我工作得很晚,就住在那兒。這裡,是我的第三窟……”

“當你交女朋友的時候,”她很快地接嘴,“你就帶到這兒來。”他斜睨着她。脣邊欲笑不笑的。

“不要太敏銳,”他說,“人,遲鈍一點比較好。”

“那麼,我說對了。”她環室四顧,牆上有張畫,黑白的素描,畫着一片莽莽蒼蒼的原野,原野上有棟孤獨的小房子。她對着那張畫出神。

“你說錯了。”他穩定而安詳地說,“你是第一個走進我這公寓裡的女孩。”

她從畫上收回眼光,瞪視他。

“騙人!”她說。

“決不騙你!”他肯定地。

“包括——”她沒說下去。

“包括任何人!”他把她牽到沙發邊,“你爲什麼不坐下來,讓自己舒服一點?”

她坐進沙發裡,再看這房子,純白的地毯纖塵不染,黑色的亞克力茶几,黑得發亮。沙發中,有幾個白緞子的繡花靠墊,她拿起來,白鍛上很中國化地繡着幾枝墨竹。竹子瀟灑挺秀地伸着枝椏,幾片竹葉,栩栩如生地、飄逸地、雅緻地點綴在枝頭。她忽然明白他

叫她坐進沙發裡的原因了。她打賭這靠墊是爲了帶她來而訂做的。她撫摸着靠墊上的竹葉,心中模模糊糊地涌起幾個句子,是她在書上看來的。她不知不覺就喃喃地念了出來:

“問誰相伴?終日清狂。有竹間風,尊中酒,水邊牀。”

“你在嘰咕些什麼?”他新奇地問。

她擡眼看他,心中充塞着某種奇異的詩情畫意。

“你說這間公寓只有我來過?”她說,“我好像看到一個孤獨的你,在這房裡度過的朝朝暮暮。我剛剛在念幾句宋詞,我背不出全體的。可是,裡面就有這樣幾句,前面還有兩句;說的是那個人怎樣孤孤單單地度過年年歲歲。”

他在她身邊坐下來,凝視着她的眼睛,低聲說:

“念給我聽。”

“我把它改一改好嗎?”

“好,隨你怎麼改。”

“那人已慣,抱枕獨眠,任盞盞孤燈,催換年光。”她喃喃地、優美地、柔和地念着。“問誰相伴,終日清狂?有朝朝日出,竹葉鳴廊。”她把“燈海”和“日出”都嵌進句子裡,不只燈海和日出,還有竹子。

他更深地看她,更低地說:

“再念一遍。”

她卷着嘴角,微笑。

“幹什麼?”她問,“念這些古董,不是有些傻氣嗎?”

“請你再念。”他說,“我從沒聽過這麼好聽的句子。那些燈海、日出、竹葉,不是古董吧?”

“不,不是。”她說,於是,她又唸了一遍。

他擁她人懷,吻住她。好溫柔好溫柔地吻住她。擡起頭來的時候,他的眼睛深黝得像海,有海般的蘊藏,有海般的平靜,有海般的瘋狂。

“不行。”他說。

“什麼東西不行?”她不解地問。

“你。”

“我怎麼了?”

“你讓我陷得太深。不行,雪珂!想辦法距離我遠一點。我不能陷下去。從來沒有這樣的經驗,從來沒有這樣神魂顛倒。我覺得我像站在一個太空隧道的人口,馬上就要掉進去,然後我會飄呀飄地,身不由己地飄到你的世界裡,被你牢牢地困住。”

她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她的手圍上來,圍住了他的脖子,她低低地、輕輕地說:

“好好愛我,不要怕我。我永遠不會用未來、責任,或者婚姻來拘束你,我並不瞭解你這種人。可是,你存在着。而我,我很賤!……”她用了一個很重的字“賤”。“或者,人性都很賤,有人要把他的全世界給我,我不要,卻甘於在你這兒佔一席之地。”

他打了個冷戰。

“再也不許用那個‘賤’字!”他說,“如果你有這種感覺……”

“你就把我放掉?”她敏銳地接口。

“雪珂!”他喊着。

“人不能太敏銳。”她又接口,“唉!葉剛,”她嘆氣,“你把我的生活已經弄得亂七八糟了,而我甘願!甘願!甘願!你猜怎麼,我像《貓橋》裡的瑞琴。”

“《貓橋》是什麼?”他又新奇地問。

“是一本翻譯小說,德國作家蘇德曼的作品!不要問我它寫些什麼?去找這本書來看看。”

“好。”他應着,“你腦子裡還有些什麼古里古怪的東西?”

“現在嗎?”她反問。

“是的。”

“唯一的東西:你。”

他驚歎。把她的頭攬在胸前,緊緊緊緊地擁着。

日子就是這樣迷失而混亂地滑過去,每個迷失中有他的名字:葉剛,葉剛,葉剛。不知道怎麼會陷得這樣深,不知道怎麼會這樣瘋狂和沉迷。每天等着和他見面,每次相聚就是一次狂歡。這種生活是瞞不了別人的,這種生活是反常而怪異的。裴書盈在驚怯中去發現了這個事實:“七四七”不再來了,雪珂正飄離在“軌道”以外,失去了航線,失去了方向。

於是,一個深夜,裴書盈等着雪珂回來。

“雪珂,你爲什麼不把他帶上樓來?”她問,“我從來沒有妨礙過你交男朋友,是不是?如果你在逢場作戲,你不能把戲演得這麼過火。如果你在認真,就應該把他帶來,讓我也認識認識。”

“哦,媽!”雪珂愣着,“你最好不要見他。”

“爲什麼?”

“因爲——我跟他是不會有結果的。”她幾乎是“痛苦”地說。

裴書盈陡地一驚。

“怎麼?他是有婦之夫?”

“不,不是。他沒結過婚。”

“那麼,你並不愛他?”

“哦,不!”雪珂長嘆着,坦白地說,“我真想少愛他一點,就是做不到!”

裴書盈大大地驚慌而且注意了。

“雪珂,”她有些緊張地說,“你最好跟我說說清楚,他是怎樣一個人。”

“他是個深不可測的人,”雪珂正經地說,“我到現在還不能完全測出他的分量,也不能完全看透他。他像森林、像海、像夜、像日出……帶給我各種驚奇,震動,和強大的吸引力。哦,媽媽,”她無助地說,“我完了,我這次是真真正正地完了!”

裴書盈瞪着雪珂。心裡亂成一團,那種母性的直覺已經在喚醒她,不對勁了。什麼都不對勁了,這個像森林、像海、像夜、像日出的男人一定頗不簡單,能讓雪珂如此神魂顛倒一定不簡單,像森林、像海、像夜、像日出……是“神”嗎?還是“鬼”?

“爲什麼你說‘完了’?”裴書盈提着心問,“如果你能這樣愛他,也是件好事。爲什麼不讓我見他?”

“因爲……因爲……”雪珂困惑地蹙着眉,“我怕把他嚇跑了。我不敢,他不是那種男人,他不屬於家庭和婚姻,他是個獨身主義者!”

“什麼?”裴書盈錯愕地瞪大了眼睛。“什麼叫不屬於家庭和婚姻?如果是獨身主義者,爲什麼要戀愛……”

“媽媽!”雪珂激烈地喊,“你不至於認爲戀愛的目的都是要結婚吧!你比一般母親更該瞭解到,婚姻可能是愛情的劊子手!你也結過婚,剩下了什麼?媽媽,或者獨身主義者,都是這類家庭的副產品!”

裴書盈的臉色刷地變白了。她動也不動地坐着,頓時啞口無言。

雪珂立刻後悔了。幹什麼呢?幹什麼攻擊到母親身上來呢?她已經對她盡心盡力了,她懊惱地站着,懊惱地咬着嘴脣,然後奔到母親的身邊去。她用雙手圍繞着母親的脖子,彎腰去吻她的面頰,吻她的頸項。

“媽媽,對不起。”她喃喃地說,把面頰埋在母親肩上。“我不是怪你。我只是幫葉剛解釋,他父親視婚姻如兒戲,他自幼就恨透婚姻……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如果我只和他戀愛,可能戀愛得長長久久,如果要結婚,他會逃走!媽媽,我不要他逃走!我不管婚姻是什麼,我要的是他,不是一個契約。我就是不要他逃走!”

裴書盈心驚肉跳地聽着這一番表白。她握住雪珂的手,把她拉到自己面前來,雪珂在她身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她撫摸雪珂的頭髮,撫摸雪珂的面頰,忽然淚盈於睫。

“雪珂,”她柔聲輕喚,“我知道我給你做了一個很壞的榜樣……”

“不是!媽媽!”雪珂焦灼而激動地說,“這件事與你無關。事實上,反對婚姻的不是我,是葉剛!而他的理由和論調都很能說服我……”

“雪珂!”裴書盈打斷了她,“我只問你一句話,不結婚,你預備怎樣和他長長久久在一起?”

雪珂愣了愣。

“媽,”她勉強地說,“我沒去想這問題。但是,這並不是一個問題。媽,你大概不知道,現在許多大學生都已經同居了。”

裴書盈渾身掠過一陣顫慄。

“那麼,你是想同居?”

“噢。”雪珂煩惱萬狀,“我並沒有這麼說!我只覺得,婚姻和同居的區別不過是多一張合約,一張隨時可以解約的合約,說穿了也沒什麼意義!再有,就是傳統的道德觀念,在這種道德觀念下,連離婚也是罪惡!對不對?那麼,我們何必一定要去背這個傳統的包袱呢?”

“這些觀念,是他灌輸給你的嗎?”

“不完全是,大部分,是我體會出來的。”

“那麼,你有沒有體會出來,婚姻也可能不是法律和道德觀念的產物,而僅僅是兩個相愛的人,彼此間心甘情願地要奉獻自己?雪珂,我是個離過婚的女人,可是,至今,我尊重婚姻。因爲,在我走上結婚禮堂的時候,我是一心一意要永永遠遠地奉獻我自己,我甘願被套牢。儘管後來這婚姻失敗了。但,結婚時,我們兩個都很虔誠。都有愛到底的誠意。我並不是攻擊葉剛,我就是弄不懂,如果他真心愛你,他爲什麼不想擁有你?”

“他想的,”雪珂辯解着。語氣裡已帶着些勉強,“用他的方式來擁有,不是用世俗的方法來擁有。”

裴書盈深深切切地看了雪珂好一會兒。

“雪珂,”她終於說,“唐萬里有什麼不好?”

“哦!”雪珂疲倦地,無可奈何地倒進沙發裡,用手壓着額。“他很好,唐萬里很好,我想到他,還是心痛心酸的!可是,媽媽,我沒辦法!哪怕這是個錯誤,哪怕葉剛是個火坑,我都已經跳下去了!”

裴書盈驚懼地看着雪珂,驚懼地體會到她那一片深情。她無法再說話,只是心慌意亂地想着,那個葉剛,那個像森林,像海,像夜,像日出……的男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到底要把雪珂帶到什麼地方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