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途中,葉小西時不時就要跑去路邊的參天古樹採蘑菇,原本只需要一個時辰的路,愣是花了半天的時間才抵達山下的縣城。
從一進城開始,就有無數目光打量着這一對外表迥異的旅人。
一個是冷豔如蛇的劍客,全身散發着生人勿近的氣息;一個是五官寡淡無味的平民百姓,粗布麻衣,一雙破鞋露着兩隻大腳趾。
怎麼看,都不像是會走在一起的夥伴。
更讓人疑惑不解的是,謫仙似的劍客對那窮小子恭而有禮,窮小子要吃什麼買什麼,劍客都默不作聲的付錢買單。
“你還有多少銀子?”葉小西一手抱着年畫燈籠,一手拿着糖果蜜餞,嘴裡還叼着一塊臭豆腐,湊到一塵不染的劍客面前興奮道。
林碧雲被那臭豆腐的味道薰得眉頭緊鎖,撇過臉,拿出錢袋正要細數,卻忽然被前者一手抓過。那速度,他居然沒能躲開。
葉小西一掂分量,就知道了數目。
“我變戲法給你看!一兩變十兩~”
得意忘形之際,一羣頑皮的小孩跑過他身邊,把他的燈籠糖果蜜餞都撞掉在了地上,踩得稀巴爛。
“誰家的孩子,那麼沒禮貌!真是的!”他嘟噥。
話音剛落,就聽見快劍出鞘的聲音。
然而,原本還距離三步之遙的葉小西瞬間掠到了劍客身側,按住了後者的劍,力道不大,卻很有威懾力。林碧雲吃驚的表情,顯然沒有看清這人的動作。
“你嚇到他們了。”葉小西只是輕描淡寫的說了一聲,便收回手,轉身撿起自己裝行李的布袋。
感受到寒意的那些小孩躲在遠處,眼裡閃着恐懼,觸及到林碧雲掃過來的視線,撒腿就跑了。
接着,葉小西帶着林碧雲穿過一條街,到了一個地方,叫他在這裡等一會兒,便鑽進了那寫着大大‘賭’字的作坊裡。
路上的行人來來往往,眼神瞟着這個站在賭坊前一身雪色羅衫的冷豔劍客,接觸到對方寒意四射的視線,立刻慌不擇路的跑了。
過了一炷香的時間,葉小西終於從賭坊裡走了出來。不過看那一臉喪家犬的表情,十之八九是輸慘了。
他把最後一個銅板很不好意思的交還給了劍客,摸着後腦乾笑道,“哈哈,今天運氣不好……”
無動於衷的掃了眼完全沒誠意道歉的人,林碧雲拎過前者的後領,就往賭坊裡拖。
“哎呀,你幹嘛,不要這樣拉我,很沒面子的啊,哎,這回丟人丟到家了……”
聽得動靜的賭徒紛紛給這兩個高調的人讓開了路,林碧雲揚手,把葉小西扔到了賭桌前。取過後者手中的一個銅板,斜斜一甩,銅板準確無誤的落在三個四的賭注上,動作之瀟灑利落,令人咂舌。
他擡頭掃了一眼愣住的荷官,“還不開!”
緩過神的荷官點了點頭,正要伸手去開罩子,突然,只見一團光華綻開在眼前,一閃而逝,那荷官猛然吃痛的收手,掌中多了一道血絲。與此同時,遮着骰子的罩子從中一分爲二,裂開在當場,而骰子的點數,正是三個四。
林碧雲一如方纔的站在賭桌旁,明明剛纔出了劍,卻彷彿連一根頭髮都沒移動過,表情沒有一絲起伏。
“拿錢。”他說。
葉小西有些失望的瞥了他一眼,開始把賭桌上的銀子往錢袋裡收。
“贏了錢就想走!”這時,老闆出了聲,見形勢不妙的賭徒們紛紛乖覺的退出了賭坊。
賭坊總是千篇一律的不願吃虧。
葉小西兀自收錢,自有林碧雲會處理這些打手。
撲通,混戰中的一個打手被摔到了身邊的賭桌上,純白的劍影隨之即來。葉小西漫不經心的把那人從身邊推開,嘟噥道,“你擋着我的錢了。”
話音剛落,那一劍就劈斷了賭桌,好巧不巧的將那骰子擊碎,露出其中的鉛球。如果那個打手沒有被及時推開,被一劈爲二的就是他了。
葉小西對這一切不以爲然,收好錢袋,輕易就按住了林碧雲握劍的手。林碧雲發現,每次自己都不知道這人是什麼時候出手的。
“做生意就要有做生意的規矩,別再作弊了。”葉小西衝着賭坊老闆說完,拍拍屁股走人。
倒下的打手一個個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在那樣厲害的劍客面前,他們居然只是受了傷。
回到大街上,注視着前面那個蹦蹦跳跳的人影,林碧雲下意識的握緊了劍。
這個人看似吊兒郎當沒個正經,卻在阻止自己殺人。可惡的是,他從來沒有看清過這個人的身手。
激起的求勝欲讓林碧雲隱隱透出一股殺氣,不禁令周圍的路人繞道而行。他不露聲色的追上前面的人,擦肩而過之際冷冷丟下一句。
“少玩花樣!”
葉小西停下腳步,看着繞過自己徑直而去的那個冷豔背影,撇了撇嘴。
原以爲把銀子輸光了,就可以找藉口不跟他走了呢……
找了一間飯館解決午飯問題,林碧雲點了幾個菜,葉小西一看都是清淡的素食,叫來小二又加了兩個葷菜,才滿意得倒茶喝。
等菜上齊,葉小西發現林碧雲一碰也不碰葷菜。
“明明殺人不眨眼,卻學佛教中人吃素。”他小聲嘟噥。
林碧雲沒睬他。
葉小西從布袋裡把自己採的蘑菇拿出來,蘸了蘸湯汁,囫圇一口吞了下去。然後他問林碧雲‘要不要’,人家還是不理他。
“小二哥!”葉小西叫來了夥計,指着桌上一盤菜道,“我們沒叫這個菜啊!”
“哦,這、這是,小店、送的。”
“小二哥,你抖什麼。”
“沒、沒什麼。客官慢用。”
葉小西奇怪的看着慌亂離開的店小二,繼續吃自己的飯,但是兩人誰都沒有碰那盤多出來的菜。
“對了,我爹送我孃的玉環怎麼到你手上的?”
“這玉環是二十年前和青龍會大小姐私奔的白虎幫少爺的隨身物件,上個月在江南出現,白幫主得到這個消息,便託我循着這個線索,找到這裡。”
“你能找到這裡,那青龍會肯定也知道了。”葉小西搗鼓着碗中的白飯,瞟了眼左前方的兩桌青衣人。
顯然林碧雲也早已發現這羣自下山起就一直跟着他們的人,他吃飽後,便提起了劍。
像是約好了似的,那羣青衣人也紛紛起身。
一時之間,飯館內殺氣溢滿。
青衣人高喊一聲‘救少當家’,便開了打。
“別在這裡弄出人命,會讓掌櫃困擾的。”葉小西頭也不擡的說道,也不管林碧雲有沒有聽到。
他對這些打架場面沒有愛,舔去肉碗裡的最後一滴汁,走到櫃檯前讓掌櫃結賬。
“不用找了,剩下的你去買些新的桌椅吧。”
“謝謝客官。”掌櫃感激的捧着銀子連連點頭。
忽聽轟一聲,林碧雲打飛了最後一個青衣人,飯館內已是一片狼籍。一隻小狗從門外跑了進來,聞了聞地上的一盤菜餚,吐着舌頭。
“不能吃哦~這菜裡下了蒙汗藥~乖乖,吃這個~”
葉小西拍了拍這隻嘴饞的小狗腦袋,接着,掌櫃和店小二就黑線的看着他拿出一隻蘑菇餵給狗吃。那小狗嗅了嗅,很不給面子的打了個噴嚏,轉身跑了。
葉小西聳聳肩,把蘑菇收好,掃了眼一地的傷殘者,對着其中一個看似頭領的青衣人道,“回去告訴我外婆,我去看了爺爺後,會去探望她老人家的,不用這麼勞師動衆的來請我。”
純白的劍在空中劃出一道優雅的弧形,林碧雲收劍回鞘,儼然一副‘這傢伙是白虎幫的’輕蔑表情,帶着葉小西走出了飯館。
到了城門口,林碧雲與一個等候的馬販子交談了幾句,便牽來兩匹馬。他把其中一匹的繮繩交給葉小西,上了馬,翻卷而起的衣角如河岸隨風飄揚的柳絮。
葉小西就那麼看着他。
林碧雲不解的皺眉,“幹嗎?”
“我不會騎馬。”
“抓着。”
葉小西疑惑的捉住林碧雲擡起的劍鞘,就被另一端的力氣舉起,身體騰起在半空,下一刻便落到了馬背上。
林碧雲旋即拿劍挑過葉小西手中的繮繩,一夾馬腹,就牽着一人一馬出了城門。
趴在馬背上的葉小西緊緊抱着馬脖子,身體隨着奔馳的馬兒跌宕起伏。他艱難的擡頭看了眼前面駕輕就熟的人,嘴裡嘀咕,“好歹提醒一聲。”
直到日落抵達休憩的客棧,狼狽抱着馬脖子的葉小西才鬆手。討好的順了順馬兒黑白相間的鬃毛,他小聲說着‘馬兒乖乖的,不要亂動哦’,戰戰兢兢的貼着馬腹爬下了馬。腳一沾地,他懸着的一顆心也終於落下了。
做人還是腳踏實地,比較安心。
“對不起,二位客官,小店已經客滿了。”店小二抱歉的上前來打招呼。
林碧雲扔過去兩倍的房錢,不由分說的朝客棧裡走去。
那店小二趕忙攔住,“對不起客官,不是小店看不起您的錢,實在是小店已經被張員外包下了,張家的女眷和家丁成羣,連柴房都被用做臨時住處,真的挪不出地方給二位客官歇腳了。”
“死了不就有地方了。”
想不到林碧雲口出驚人,那店小二瞧見這位客官身上的佩劍,嚇得臉色慘白。
“人家打開門做生意,不是萬不得已也不會拒絕客人,你不要動不動就拿劍嚇人。”葉小西走過去擋在兩人之間,對着店小二和善道,“小二哥,那你們這裡還有沒有客棧。”
“小鎮就小店一間,不過,前面不遠處有個狐仙廟,二位如果只是過夜,可以去那裡。”
“恩,謝謝小二哥,那能麻煩你給我們弄點吃的嗎?”
“這個沒問題。”店小二見這個少年親切隨和,頓生好感,立刻積極的回身去準備食物。
葉小西就坐在客棧前的臺階上耐心的等着,自得其樂的扭着鞋子上露出的兩個大腳趾玩。
林碧雲斜了一眼他乞丐似的扮相,走到了低頭甩尾巴的馬旁,似乎是寧願和一頭畜牲站在一起,也不要和這個邋遢的人同一屋檐下。
不一會兒,店小二走了出來。
“客官,這是您要的菜,都在這籃子裡來了。”
“那這籃子?”
“沒關係,就當是小店贈送的。”
“小二哥你人真好。”
笑嘻嘻的接過竹籃,葉小西對着林碧雲揚了揚晚飯,後者不屑的撇過了視線。
在他們離開之際,客棧迎來了一個道士。只聽得那店小二殷勤的招呼聲,迫不及待的把那道士請進店內。
看到這情形,葉小西第一反應,就是伸手攔住身邊欲往回走的劍客。
“說不定那是人家張員外的朋友,店小二沒有必要對我們說謊。”
果不其然,道士進了客棧後,就有一箇中年員外上去接待,然後四五個人一起去了上房相談。
葉小西聳聳肩,一邊小心翼翼的牽過自己的馬,一邊叫人走了。
根據店小二的指示,兩人來到了這個門庭敗落的狐仙廟。香爐是冷的,牆灰剝落,房樑蛛網塵封。
殿中的一尊七尺神像,描繪的是一隻人形的狐狸,有着尖尖的耳朵,毛茸茸的尾巴,只是許久無人打掃,暗淡無光。
葉小西環顧四周,找到一塊抹布,揚了揚灰塵,爬上神臺。
“你幹什麼?”林碧雲問。
“我拿着抹布,當然是打掃。”
“我是問你爲什麼要打掃。”
“我娘說過,到什麼山就拜什麼佛。既然我們今晚要在這裡借宿,當然要付點房錢了。”
等葉小西灰頭土臉的爬下來的時候,在神像身體的側面看到一排木炭寫的字,歪歪曲曲的,像是出自小孩之手。他嘗試着擦了擦,沒能擦掉。
落到地面後,他雙手合十拜了拜,便轉身準備吃晚飯。卻見林碧雲抱劍站在殿門口,靜靜看着栓在柱子上的兩匹馬。
“我打掃的那麼辛苦,你都不準備晚飯。”葉小西埋怨的嘟噥着,從竹籃裡拿出菜和饅頭,依然不見門口的人有進來的意思,揚聲道,“放心啦,沒人敢偷你的馬。”
林碧雲纔不會去理睬他無聊的調侃。
“你不吃我一個人吃咯!”
還是不見有迴應。
葉小西明白這人是覺得裡面太髒,還有股異味,一般的公子哥都不會高興進來。他擡頭看看房樑,嚼了一口饅頭。
其實,有片瓦遮頭,已經是大幸了。
日落西頭,月上柳梢。
不一會兒,殿內就傳出均勻的呼吸聲。
林碧雲倚在門口的柱子上,閉目養神。
夜色靜謐。
繁星點點的天空,突然落下一個雷電,照亮了半邊天,驚醒了所有人。
葉小西揉着眼睛,迷迷糊糊的從草堆做成的簡易牀鋪上擡起頭,問,“下雨了?”
林碧雲不答,視線一直注視着剛纔雷電落下的方向,夜色如墨。
“你看什麼?”
“沒什麼。”
“哦。”葉小西翻身繼續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