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怎麼就忘了那一大片莊園呀。這時候,小六子能拿出這樣的主意是多麼令人感激呀,花兒簡直喜出望外了。莊園雖也是叢府的莊園,但先生和大娘現在畢竟不住在那裡,去那裡,既能免去先生與敏兒眼下難以面對的尷尬,敏兒又有了安身之處,而且還能避開衛城裡那些熟人的耳目,這是多麼好的辦法呀。小六子就是這樣,總能在別人很難爲的情況下找到解決問題的好辦法,就因爲這些,他在叢府上上下下掙得了雖沒有名分,但跟二管家差不多的位置。
敏兒也沒想到可以去莊園那裡,那裡的確是再好不過的落腳處,她當然也爲小六子能想出這樣的好主意而欣慰不已。
小六子一會兒便找來了一輛小馬車。敏兒跟花兒上車後,小六子說他沒跟府上打招呼,不便去莊園送三小姐了,而且他早些回到府上也好有個照應。花兒想想也是,便讓小六子快回府上,自己陪敏兒去莊園。
小馬車拉着敏兒和花兒一溜小跑,奔莊園而去了。
看到敏兒跟花兒到來,大少爺先是客氣又熱情地笑臉相迎。雖然敏兒是親妹妹,但嫁出去的妹妹再回來就有點客的味道了,何況敏兒出嫁後,是第一次來莊園。
當得知敏兒剛剛由法庭判決跟男人離了婚,如雷轟頂,大少爺被震得半天緩不過神來。天哪,天下哪有女人到法庭起訴與丈夫離婚的?!
且慢,令大少爺接受不了的並不止這些——當得知離了婚的妹妹不好回衛城的大宅,而要在這裡住下來時,大少爺又噎得差點沒背過氣去……
雖說這莊園並沒分給大少爺,他也沒有正式接管叢府家業,但他常年住在這裡打理着一切,他就算是這裡的主人了,這裡也算是他的家了。大少爺挓挲着雙手在地上連連打轉,嘴裡呼哧呼哧地吐着氣,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大少奶奶上前來,給大少爺使眼色,意思很明顯:不能讓離了婚的妹妹住在這裡,咱可不能沾這晦氣。看大少爺仍然不哼不哈,大少奶奶急了,幾乎毫無顧忌地頻頻給大少爺使眼色,就差沒明目張膽開口大叫了。
其實大少爺早已領會了老婆的眼神,他內心的忌諱比老婆有過之而無不及。但畢竟是老大,畢竟是敏兒的親哥哥,總不能直來直去地將無處安身的妹妹拒之門外吧。他極力地緩和着語氣問:先生知道這些麼?
敏兒和花兒不知該如何回答。
大少爺接着又問:是先生安排你來這裡住的麼?
敏兒和花兒更無從回答了。
哈,顯然不是先生安排敏兒來這裡的,顯然先生還根本不曉得敏兒由法庭判決離了婚。他努力抑制着內心的喜悅,很無奈地苦苦一笑,說:嗨,我倒是想讓小妹住在這兒,可咱府上的事你們不是不曉得,我雖住在這莊園,可哪樣事沒有先生的示下,我敢擅自做主?這、這還真讓我犯難呀……
花兒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少爺,萬萬想不到,一向看來敦厚、仁慈的大少爺,竟然會找到這樣的藉口,對自己的親妹妹見死不救甚至落井下石。她張開嘴卻又不知說什麼,該怎麼說,她畢竟不是叢府的主子呀。但她還是忍不住衝大少爺開口了:大少爺,你說的是,你還沒接管府上的家業,這莊園也不是你的,你只是住在這裡的大少爺。敏兒跟你不是一樣麼?也是府上的三小姐,離了婚也還是府上的三小姐。她要住在這裡,也不是太讓你難爲吧?
花兒的話雖然鋒芒畢露,讓大少爺無從招架,卻還是不能讓敏兒在莊園安身。
敏兒更沒想到大哥會如此對待自己,她癡愣愣地看着大哥,而後又艱難地站了起來,扯了花兒一把,衝大哥大嫂苦苦一笑,說:那我就不給大哥大嫂添難爲了。說着就要往外走。
敏兒呀,你不在這裡住又能去哪裡呀?花兒氣惱地急急拉住了敏兒,你用不着走的,你想住就在這住,衛城的府上、這裡的莊園都是你的家。
廳堂裡的氣氛緊張了。大少爺對花兒的話無從反擊,就乾脆來了個縮頭不吱聲了。雖然話是花兒那麼說的,但花兒還是不好拉着敏兒擅自爲她安排住處的。
這時候,莊園外傳來跟平常人跑動不一樣的一腳輕一腳重的腳步聲——猜到是誰來了吧?是,是瘸腿的二少爺趕來了。
二少爺像一頭受傷的豹子,眼珠血紅,呼呼噴着粗氣,闖進了廳堂。
的確,二少爺的突如其來讓所有人都爲之一愣,爲之一震。大少爺和大少奶奶連禮節性的示意也來不及表示了。二少爺似乎並不在乎這些,他看看敏兒和花兒,再看看大少爺,用不着問什麼,從這些人的臉上,他完全洞悉了這裡發生了什麼。他突然哈哈大笑,笑聲震得廳堂嗡嗡作響:我來早了還是來晚了?應該是來得正好吧?
所有的人對這樣的問題都無從回答,二少爺也用不着哪個來回答,他撇着瘸腿在空地轉了一圈。一條腿雖瘸了,但腳上的皮鞋在地磚上還是踏出了非同凡響的囔囔聲響。他踱到敏兒面前,呵呵一笑,旁若無人地說:呵呵,我的個妹子呀,你只記得咱的大叢府衛城有大宅,鄉間有大莊園,可你沒想到,你這離了婚的叢府三小姐會變成喪家犬,連個落腳的地也沒有了吧?
媽啊,來者不善,這傢伙難道也是趕來落井下石的麼?
敏兒悽慘的心又被重重地搗了一棍,再也抑制不住奔涌的悲哀的撞擊,淚水頓時奪眶而出……
花兒也受不了了,抑制不住上前一步,衝動地說:二少爺,你匆匆趕來,就是爲了對你妹妹說這些的麼?她把二少爺看成是又一個落井下石的。
二少爺並不接花兒的話茬兒,而是轉到了大少爺面前,我的個哥哥呀。他上下打量着一臉陰雲的大少爺,陰陽怪氣地問:呔,你用不着難爲的,你就一心忙你的大事吧,照顧妹妹這樣的小事就交給我好了。小弟我別的本事沒有,照顧妹妹的事就用不着你操心了。說着,他再轉到敏兒面前,聲色俱厲幾乎是吼叫:你流的什麼淚?在不值得流淚的人面前流淚更不值,還不如用淚洗洗你的腳後跟!
所有的人都在這吼叫聲中驚呆了。二少爺可不管這些,他自顧痛快地宣泄:你好不容易離了婚,不就是要跳出火坑麼?要是早知道你那男人是個畜生,說不上我早就親手宰了他!走,跟你二哥走,你就是殺了人放了火,你二哥還認你這親妹妹——走!跟我走,我不但給你好住處,還要讓你過海闊天空自由自在的日子,要讓他們瞪大眼看看,不靠叢府你會活得更好——從今以後,別說是受欺侮,看哪個渾蛋還敢再讓你受委屈!
花兒的腦袋嗡的一震,啊……啊……二少爺是爲解救正走投無路的敏兒而來?!一向頑劣、乖張又暴戾的二少爺,竟然行俠仗義了?他那義憤填膺的氣概,讓花兒不得不相信,他說的是真話。
敏兒呆呆愣愣地看着二哥有點蒙了,沒容她多想,二少爺不由分說,拖着她便走出了廳堂。
大少爺和大少奶奶如同瞬間被冰層凍住了,僵僵地塑在那裡了。
敏兒和花兒上了二少爺的馬車,馬車離開了莊園,敏兒終於號啕大哭起來,淚水如決堤的洪水傾泄奔流。
用不着勸,坐在車前的二少爺回頭看了看,說,她想哭就讓她痛快地哭一場吧,憋在心裡要出毛病的。他又拍打着自己的瘸腿說:我的妹子呀,命中註定要遭什麼劫想躲也躲不了,那顆槍子多虧打在我腿上,要是打在腦袋上,我不是連命也沒有了?你怕也是命中註定要遭這一劫。好了,不是有句話叫否極泰來麼?敏兒,你放心,從今往後你的好日子就算開了頭,你想怎麼活就怎麼活……
花兒突然想到了什麼,打斷二少爺的話問:你怎麼知道我們來莊園了?
二少爺反問:不是你讓小六子去傳話給我的麼?
花兒禁不住啊了一聲,自言自語:好一個料事如神的小六子呀……她將事情的前後對二少爺說明了。二少爺說:呔,我早就看出,這小六子是個人物。
花兒又問二少爺:你怎麼料到大少爺會不讓敏兒在莊園安身……
呔!二少爺說,這還用“料到”?要是大少爺能讓離了婚的妹妹住在他以爲是他的莊園,那他還是大少爺麼?
此時的二少爺真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了,可花兒還是有點不放心:你要把敏兒接到哪兒?
二少爺笑了:你是怕我也會對我的親妹妹落井下石麼?放心,我要把咱的三小姐送到她命中註定該去的地方。
馬車飛快地來到了威海衛,但並沒進衛城,二少爺讓車老闆直接將馬車趕到了愛德華商埠區。馬車在一家氣派的商行門前停下了,二少爺帶着敏兒和花兒下車走了進去。
這是一家還沒正式開業的商行,上下兩層,雖沒營業,但裡面已經很像個商行的樣子了,有兩個夥計正在一樓收拾着貨櫃什麼的。還有一間小廚房,做飯的傢什一應俱全。一個夥計走到二少爺身邊,衝樓上努努嘴,悄聲說:炭火早生好了。
敏兒和花兒不知爲什麼把她們帶到這裡來。二少爺也不說什麼,帶着敏兒和花兒便上了二樓。樓上的一間屋子放着一個大案臺,周圍擺着幾把紅木椅子,是辦公的地方。
一個大炭爐炭火正紅,散發着烘烘的熱。這時節還用不着生取暖的炭爐呀,顯然這是臨時點着的。
敏兒和花兒正愣愣地不知二少爺搞什麼名堂時,二少爺拖過敏兒,將她按坐在大案臺後的一把高靠揹包着皮的英國椅子上。敏兒惶惑地問:二哥,你、你這是要做什麼?
二少爺左右端詳着敏兒,拍一下手,說:好,很好,像個大掌櫃的樣子。
二少爺又說,這家商行他早就買下了,只是還沒物色到合適的大掌櫃,現在敏兒正好來當這個大掌櫃,這裡也就是她的家,臥房就在隔壁。
敏兒驚悚地站起來:二哥你這玩笑可是開大了,做生意的事我可是一竅不通,別說是當大掌櫃的了。
一竅不通咱兩竅通。二少爺哈哈大笑了,他是故意這麼胡扯。兩竅不通咱就三竅五竅通。
敏兒和花兒竟然被逗笑了。
二少爺又說:哪個天生會做生意?掙錢你眼下興許不會,可賠錢不用別人教你吧?沒吃過死豬肉還沒見過活豬跑麼?賠上他幾回你就學會了。
花兒怎麼也沒想到,二少爺竟然做出瞭如此大膽的安排,這不但是給了敏兒安身的地方,更是給了她活路,或者說是逼着她要靠自己闖出一條活路。花兒激動不已,想不到呀,真是想不到,二少爺竟有此妙招。想一想,二少爺這麼做還真有點道理。聰慧的敏兒天生就是一把算賬理財的好手,沒出嫁時,府裡的家用收支都是她經手的,而且她還能時常幫着謀劃些生意上的事,她會成爲生意場上一把好手的。花兒禁不住叫一聲:這可太好了,能這樣安排真是太好了。她又上前再次將敏兒按到了坐椅上,說:敏兒,你就大膽幹吧,你肯定行!
敏兒有點急了:花兒姐,你就別跟着起鬨了,這不是把我按在火爐上烤麼?再說,哪有女人當掌櫃的?
二少爺又哈哈笑了:我的個妹子呀,在威海衛地界,不是你破天荒第一個去法庭起訴離了婚麼?還有什麼不敢的?你還會怕做生意麼?說着,他掏出一張銀票,拍在了案臺上。這是本錢,你收好了。有道是,親兄弟明算賬。你只管大膽地做生意,但要把賬記好,賠了算我的——掙了咱三七開——你拿小頭我拿大頭。
花兒再次爲二少爺的壯舉歎服,看他撇着瘸腿滿地打轉,真的是比好腿撇出了更令人折服的威風。
恐怕老天也沒料到,敏兒離婚的第一天,便當上了商行的大掌櫃。敏兒自己更沒料想到,多年印象中一向有點乖戾的二哥,會以如此的俠義熱腸對待她。她如遭雷殛塑在了椅子上,淚水再次奔涌而出了……
花兒回到叢府大宅時,小六子早就忐忑不安地候在大門處。兩個人對視着,很久沒有言語,還是花兒先開了口:多虧了你,大少爺那裡果然……放心吧,二少爺已經安排好了,我這裡先替三小姐謝謝你。
小六子倒有些彆扭了:別,別,我可擔不起。我只是擔心,擔心大少爺那裡會……才自作主張,冒了你的名跑去找了二少爺……
你的擔心應驗了。要不是你,真不知三小姐去哪裡安身呀,真的要謝謝你。
不用,不用的,我沒做錯就好。
敏兒離婚的炸雷當然迅疾地滾過叢府大宅,但跟外面紛紛揚揚驚詫的議論絕然相反,滾雷竟然沒有引發大宅應有的天搖地動,起碼錶面上是這樣。大宅裡所有的人甚至跟聾子聽雷一樣,對雷聲充耳不聞。
大娘真的如雷轟頂,蒙了,老半天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央求先生快去法庭看看,要真是這樣,敏兒可就無家可歸了,怎麼着也要把敏兒領回來。
先生將水煙槍重重地頓在案几上:她這是在剝我的老臉皮呀,沒了臉皮我還能去法庭麼?連這大門我也走不出了。她無家可歸?我可是有門也不能出了……
大娘只能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亂轉了。
後來聽說花兒陪着敏兒去了莊園,大娘又焦灼地盼望着花兒快回來。聞聽花兒回來了,大娘便幾近瘋狂地撲向了花兒。當弄明白二少爺對敏兒的安排後,她什麼也沒說出來,嗚咽着老淚橫流了……
得知大少爺將敏兒拒之門外,而是二少爺安頓了敏兒,先生什麼都沒說,只是咕嚕、咕嚕一鍋不罷一鍋地抽菸。
此後,敏兒離婚的事在叢府大宅更沉寂了,似乎此事根本就沒發生。
還是繼續來說打官司的事吧。
轉眼又到了立冬時節,這天,莊士敦來到了鄉下。走在鄉間的小路上,突然發現一個老太太趴在兩塊麥田間的淺溝裡,一把一把地扒着土,然後往一邊麥田的地邊一把一把地按。莊士敦好生奇怪,便朝那老太太走了過去。近了,聽到老太太邊扒土邊發出哭墳般的哀吟。莊士敦心下駭然:莫不是這地邊埋着老太太的親人?又一想,覺得不對,可老太太爲什麼又會在這裡手扒泥土聲淚俱下?
莊士敦就蹲在老人的身邊,慢慢地詢問起了緣由。
老太太面前這塊生長着麥苗的田地,是老太太的男人早年置辦下的,與這塊地相鄰的同樣的麥田,是村裡一個財主的。老太太的男人前些年死了,財主欺負她沒了男人,每年耕地時,都要向地邊的這條淺溝多耕半犁。淺溝便向老太太的地塊這邊一點點地趕,她的地塊便一點點被財主蠶食了。去年冬,老太太找人重新丈量了自己的地塊,結果本來足足的七畝三分地,只剩下不足七畝二分了。
老太太哭訴着:這位大人哪,自古有話,天地不變,可我的地卻在一年年變小呀。眼睜睜瞅着老頭子血汗換來的地一點點被人挖走了,這比一刀刀剜我的肉還讓我痛呀,讓我怎麼有臉去見我的老頭子呀……
莊士敦十分理解,土地對從土地裡扒食的莊稼人意味着什麼。但他還是禁不住問:你這樣一把一把地扒土又能扒回多少呢?
老太太沖莊士敦瞪起了淚眼:扒回一把我就少丟一把土,我的心就會安慰一分。
莊士敦的喉頭被噎住了,過了好長時間,他又問老人有子女麼?老人更加悲傷了,說不但有,她有四個兒子三個閨女,四個兒子全都成家又分家單過了,三個閨女早已嫁到別的村子裡了。
莊士敦說:你年紀大了,該讓四個兒子去跟那財主理論呀。
老太太突然泣不成聲了,過了好半天才緩過氣來說:大人哪,你不提我那一羣兒子倒好,要不是我那一個比一個不爭氣的兒,幾年前我就找那財主理論了,哪怕拼上老命也要保住老頭子留下的地呀……
莊士敦不能不大大地疑惑了:四個兒子怎麼會成了老人保住自己土地的阻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