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幫主坐在空場前面的一隻石輾子上,後面是一座座映襯於藍天白雲之下的糧倉。
喬木高大魁梧的身材,因爲常年在船上勞作,雙足和手臂顯得異常粗壯發達,看起來就像一隻踞坐於地的猛虎,但是他的臉上卻滿是徬徨與憂慮,這種軟弱的神情與他魁梧的身材形成了強烈對比。
喬家在漕行裡算是一個世家了,不是山東高門或者關隴貴族那種世家,而是跑江湖的世家。喬木從上五代起就是幹漕運的,子子孫孫一直以跑船爲生。
喬木身左站着他的二弟喬林,身右站着三弟喬森,身後兩側呈雁翎狀站立的就是“順字門”裡的精英骨幹,一共二十名年輕子弟。同三位長輩的沉重憂慮不同,他們緊攥着鉢大的拳頭,憤怒的胸膛就像風箱似的一起一伏,似乎憋忍着極大的憤怒。
喬木沉默良久,長長呼出一口氣,沉聲道:“一清!”
一個古銅色皮膚、大眼濃眉的漢子踏前一步,抱拳道:“弟子在!”
這人姓卓,叫卓一清,三十出頭,是‘順字門’年輕一輩中的領軍人物。
喬木道:“今天若是擺不平這件事,咱順字門就算完了,這是我喬家祖宗傳下來的基業,喬某人責無旁貸,唯有一死向祖宗死罪!我死之後,你……就帶着兄弟們投入‘蛟龍會’吧。”
卓一清怒不可遏地道:“門主怎麼能這樣說,咱們順字門有哪一個兄弟是貪生怕死的?大不了咱們就跟他們蛟龍會拼了,誰敢不忠不義,欺師滅祖,我第一個滅了他!”
喬木搖搖頭,慘然道:“弟兄們哪一個不是拖家帶口,有一門老少等着養活的。拼?你拿什麼跟人家拼,咱們拼得起嗎?是我喬某人無能,保不住祖業,我喬某人一力承擔,不用你們操心!”
卓一清大聲道:“自打我姓卓的呱呱落地,就是順字門這條船上的人!生,我是順字門的人,死,我是順字門的鬼!背主投敵的小人,我做不來!兄弟們也做不來!兄弟們。人家要吞了咱順字門,你們答不答應?”
“不答應!跟他們拼了!”
二十條大漢異口同聲,神情異常壯烈。喬木勃然大怒。瞪着卓一清道:“現在我還是順字門門主,我的命令,你敢不聽?”
卓一清惶恐之至,急忙跪倒,道:“弟子不敢抗命。可……可這樣的命令,弟子不能聽!”說到委屈處,偌大的一條漢子竟然伏地大哭。
卓一清如此惶恐,倒不是喬木如何的嚴厲,實際上他們說是幫會,不如說是同族。他們一出生就繼承父輩。成了順字門的一員,喬木是他們父輩的兄弟,是他們的叔父伯父。及至長大成人,他們上船做事,這纔有了上下分明、有了幫規約束。
他之所以如此惶恐,是因爲漕幫的幫規嚴厲,抗命的罪名他承擔不起。
自打有了漕運。漕夫們自然而然地聚攏成團,漸漸便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規矩。漕幫一直是以準軍事化的標準進行管理的。
幹漕運的,每年一月末就要從家裡啓程,駕船趕往揚州,大約經過一個多月的時間,在揚州集中並將當地糧食裝船,然後一路下去,從各地糧產區繼續裝糧,四月份經淮河進入汴河,六七月份到達黃河河口。
這時正逢黃河漲水,他們的船要在河口碼頭等一個多月,待八九月份黃河水落後,才經黃河進入洛水,將糧食運抵洛陽,一部分糧船在洛陽卸貨,其他的船隻繼續溯河而上,經過險要的三門峽進入關中水道,最後通過渭水運抵長安。
這樣一來,他們每年有九個月要飄蕩在水面上,只有三個月時間因爲河道結冰才能與家人團聚。這九個月裡,他們守着自己的船,載着一船船糧食,通過帝國的運輸大動脈,爲它輸運着血液,提供着養份。
軍隊中若是有一名士兵不服從軍令,未必能影響整個軍隊的命運,可是在船上,每一名水手都有他不可替代的位置,一旦有所懈怠,就是整船人爲他陪葬。所以船上必須有一些嚴格的規定,以近乎軍規有時比軍規還要嚴厲的幫規來約束大家。
在行船過程中,如果有哪個刺頭兒敢違抗命令,馬上綁了石頭沉河處死是天經地義的,就算死者家屬也默認這種規矩。如果舉報,官府也是默許他們的“行規”的,會以查無實據不予受理,而死者家屬則會被所有漕幫拋棄,休想再執此業。
他們是一羣置於律法之下,又遊離於律法之外,有自己一套更嚴厲的“法律”約束自己的人,令行禁止之嚴格比軍隊還要強,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支帶有幫會傳統和軍隊性質的特殊隊伍,所以喬木說他抗命,卓一清才大爲惶恐。
“哈哈哈,感人,實在是太感人啦!文某人似乎來的不是時候啊,徐孝廉,要不然咱們再等等,等喬幫主處理完他們的家務事,咱們再談。”
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忽然響起,說話的人二十出頭,短衣長褲革靴,衣身瘦窄,襯着他那豆芽菜兒似的“苗條”身材,細眼淡眉,一臉輕佻,走起路來大腿夾着,屁股一扭一扭的有點像個忸怩作態的女人,正是“蛟龍會”少幫主文斌。
文幫主原來有過兩個兒子,都是少年早夭,因此對這個小兒子寵得不得了,爲了好養活特意把他做女孩打扮,結果長大了也是一身脂粉氣。
文斌身旁還有一位身着斜襟青袍、頭籠網巾的中年人,兩撇八字鬍,於斯文中透着幾分威嚴。在他們身後,還有近百名挽着褲腿、卷着衣袖的大漢,露着肌肉棱棱的胳膊小腿,一臉猙獰。
瞧這架勢,喬木便是一驚,對方擺出這種陣仗,看來是不想善了啊。
喬木硬着頭皮迎向那個八字鬍的青衫中年人,抱拳施禮道:“徐孝廉,勞動您老大駕了,兩幫子弟年輕氣盛,發生了一點小衝突,弄到現在這樣未免傷了和氣。徐孝廉您德高望重,還望您能出面調停。”
這位徐先生叫徐林,本是一個貢生,參加過大闈,被尊爲舉人。他也是漕幫中人,是另一個大漕幫“天鷹幫”的重要人物。
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卻成爲一個大幫派的重要人物,統領一幫桀驁不馴的江湖人,恰是漕幫特色。因爲漕幫和綠林、黑道不同,他們生活在灰色地帶,既有江湖人的特質,在一些事情上又必須遵守官府的制度。
漕糧徵收和運輸,朝廷有專門的機構管理,隨之就衍生了一套盤根錯節的潛規則體系。農民向漕運衙門交漕糧,徵收糧賦的差役、小吏直到官員會層層盤剝,以捐耗爲名從中揩油。
漕運過程中,逢關過閘,那些閘口關隘的官員、小吏、差役、雜役還要層層盤剝,不滿足他們就予以刁難,拖着你不許過關,誤了期限損失都是你的。在各處碼頭上歇停時,地頭蛇也會勾結官員生事滋擾,敲詐勒索。
即便到了水上,碰到官船等有優先通行權的船隻漕船也要讓道,倘若人家故意找你麻煩,到了河窄處往那一卡,你就得在後邊心急火燎地等着。這些關節,都不是這些江湖漢子憑武力能解決的。
可要是任由人家這麼盤剝,他們的損失太大了,這種情況下,漕幫就只能交結士紳,通過他們和官府打交道。士紳在官面上有人脈有勢力有話語權,他們出面,官員就不能像直接盤剝百姓那樣肆無忌憚。
久而久之,這些人在漕幫中的地位越來越高,作用越來越大,有些甚至加強入漕幫,成爲這些江湖人的首領之一。目前最大的幾家漕幫,全都有士紳參與其中,甚至是由士紳在背後掌舵。
徐林對喬木拱拱手,似笑非笑地道:“喬幫主,你們之間這件事棘手的很吶。經我多方說和,徐少幫主算是答應化戈爲玉帛了,不過,你們順字門得取消字號併入蛟龍會,大家從此成了自己人,些許衝突自然就不算什麼了!”
喬木一聽神情就凝滯了,這本來就是蛟龍會提出的和解條件,徐孝廉這哪是從中斡旋,分明就是站在蛟龍會一邊了。
喬木身後的二十多個弟子一聽就炸了:“想吞併我們順字門,門兒都沒有,我們不答應!”
“對!寧死不答應!”
遠處一片空場上,一個頭上包了青布帕,身穿青衣布裙,彎腰叉草的小村姑忽然擡起頭來,用手背拭着額頭的汗水,扭頭向這一邊一漂。她的身姿這一挺拔,美好的酥胸頓時呈現出一道動人的圓弧,而那窄細的腰身則凹出一道魅惑的曲線。
“好像要動手了呢?”
俊俏的小村姑向遠處張望了一下,笑吟吟地道。
旁邊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拄着手中的竹耙站定,把壓到眉際的竹笠微微擡高了些,一雙銳利的眼睛向那邊冷冷一瞥,蹙眉道:“差不多有兩百號人呢,小妹,你行不行?”
小村姑不置可否地笑,頰上兩隻淺淺的小酒窩:“我要是不行,你們再出手唄!”
說着,她就邁着極輕盈、極曼妙的步態,向那劍拔弩張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