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州一案事發,京中風波不斷。
由延州貪腐引發的鄜州、丹州官場的大地震也相繼開始了。如此種種,使得京城中動盪不安,地方官總會在京官中有所依附,互通聲息。
於是,京官與地方官之間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繫,這些有聯繫的官員即便自己不曾貪墨,也擔心因爲交往密切而把火引到自己身上來。在這種緊急關頭,他們少不得要上下運作、各方請託,力求摘清自己。
而那些與西北三州貪腐案沒有牽連的大臣,卻趁機盯上了西北官場動盪空缺出來的那些職位,這可都是肥肉啊,誰不想叼上一口。你手裡握着資源,人家才巴結你不是?
如果在重要職位上安插了自己的心腹,就可以引爲奧援壯大實力,哪怕是把一些低微或者不甚重要的職位爭到手,也可以賞給親友或者給予親信、黨羽的親朋故舊,間接擴大自己的權威。
趁火打劫的、急於撇清的,把這壇本來就渾不見底的水攪得更加渾濁了,與此同時,洪水退卻之後出現的一系列的問題,也令朝廷焦頭爛額。
因爲洪水肆虐、一部分河道瘀塞了。
洪水之後,百廢待興,立即徵調伕役疏浚河道不太容易,即便能馬上開始疏浚,河道重新行船也得兩個月之後,在這段時間裡漕運是不通的,如要通過陸路向京都輸運糧草,巨大的損耗且忽略不計,其效率也很不樂觀。
此時已經是秋天,到了冬季一部分河道要凍結,朝廷必須得在此之前把今秋糧賦運抵京城,如果延誤了。就會造成京都糧儲不足,從安全角度而言,這對京城是一個極大的危脅,從經濟角度考慮,這會使京都物價居高不下,造成極不穩定的局面。
武則天雖然對西北三州官員上下勾連、無官不貪的惡劣行徑痛心疾首,以她一向眼裡不揉砂子的強硬性格對此絕不肯善罷甘休,她也更清楚,眼下對朝廷來說當務之急是解決漕運。
爲了集中精力解決眼下困局。武則天不得不把延州案件儘快了結,使朝廷百官把精力集中到漕運問題上來。武則天處理的很快,僅僅三天便判處二十九名貪官絞刑,流配四十二人,革職、貶官數十人。一場肅貪風暴過後,整個延州官場爲之一空。順藤摸瓜清理蛀蟲的事兒可以讓三法司慢慢辦,大規模的判結是一個訊號:延州貪腐案已經告一段落了。
武則天召集衆宰相和工部、戶部官,集中精力商討如何解決京城目前所遭遇的困難。一連幾天,衆官員各抒己見,莫衷一是,始終拿不出一個萬全之策來。
武則天不耐煩了。她睨了一眼始終蹙着眉頭扮深思,卻一個像樣的條陳都拿不出來的戶部尚書安凌雨,冷冷地道:“安尚書苦思多日,可有良策了?難道戶部對此竟毫無主張?”
安尚書聽女皇話裡帶着火氣。心頭便是一顫。
延州一案,雖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主因卻是糧食,他身爲戶部長官。眼皮子底下出了這樣的大案實難辭其咎,要不是漕運方面“幸運”地出了大問題。朝廷正值用人之際,他免不了要受牽連。
如今皇帝震怒,他若一策不獻,後果堪憂。安尚書把心一橫,便鼓起勇氣,把自己在部衙與幾位僚屬官佐商議時,度支郎中柳南泉所獻的辦法說了出來:“陛下,臣以爲,今冬之危易解,萬年之危難去!洛陽洪水,十年一泛,天地之威,無從根治。國之都城,天下中樞,不應立於憂患之地。”
武則天眉頭一皺,問道:“安卿之意是?”
安尚書一咬牙,道:“臣以爲,朝廷當還都於長安!”
此言一出,殿堂上頓時鴉鵲無聲。
洛濱坊位於洛陽西北角,隔着洛河,對面就是宮城的崇慶門,此刻崇慶門前正有無數的工匠搶修着在洪水中垮塌的崇慶門和一段城牆。
河這邊就是沈沐所住的莊院。莊院的牆外還有一道坊牆,兩道牆都被洪水沖垮了,還沒來得及砌上。因此沈沐在院子裡坐着,就能看到微顯渾濁滾滾而去的洛河水。
院落裡、廳堂上,一羣家僕下人正在滿頭大汗地忙碌着,府裡到處都是厚厚的淤泥,想要把這個莊園清洗如新,三兩天的功夫絕對辦不到,如今已經七天了,也只清理出一小片區域。
沈沐此刻正坐在一棵大樹下,樹下放了一張逍遙椅,旁邊有一張石几,這片地方已經清理好了,地面露出來,幾株頑強的小草裹着泥巴,正在慢慢地恢復着活力。旁邊有一棵大樹,在高近枝叉處,還有明顯的被水浸過的痕跡。
藍金海站在他的身邊,一身儒衫,顯得溫文而雅。藍金海凝視着對面宮城建築羣裡,以湛藍天空爲背景的飛檐斗拱,若有所思地道:“皇帝會如宗主所願,還都於長安麼?”
沈沐從身旁矮几上端過茶杯,淺淺地啜了一口,淡淡地道:“盡人力,聽天命吧,我只有四成把握!”
藍金海目中訝色一閃,沈沐睨了他一眼,道:“怎麼,你覺得不可能成功?”
藍金海連連搖頭,道:“不,屬下是覺得,要影響一位帝王的決定,而且是遷都這麼重大的事情,能有四成把握,簡直是不可想像。屬下擔心,只因洪水斷了漕運,影響今冬京都糧儲,皇帝就會有意遷都?洛陽雖有泛洪之危,關中還有乾旱之險呢,並非十全十美之地啊。”
沈沐道:“當然不是因爲這一件事,不只是因爲這一件或幾件事的表象所顯示的問題,而是其中透露出來的一些道理。”
沈沐悠然道:“自三皇五帝到如今,如果我們仔細看看各個朝代選爲都城的所在,我們就可以發現,其中都是有跡可尋的。盤庚遷殷。是因爲殷地富庶,容易籌措糧草。再一個,通過遷都,方便他削弱舊都貴族實力,三則是遠離有異心的異族領地,穩定他的統治。
周平王遷都於洛邑,是因爲犬戎之亂使鎬陽殘破不堪,再者犬戎依舊在側虎視眈眈,遷都才安全。而魏孝文帝遷都。一是爲了遠離北方遊牧的威脅;二是從平城遷都洛陽,農業興旺,漕運方便。還可以擺脫北方鮮卑貴族盤根錯節的勢力網,以便順利變革
以古鑑今,帝王選都。所考慮的問題永遠逃不出四個方面,一爲地理、二爲經濟、三爲軍事、四爲政治。地理上,關中雖時有乾旱,可是水患對都城的危害卻更大,如今這場水患如果再大一些,淹了洛陽城,後果如何你想像得到。雖說這裡有漕運之利,論起優勢只能勉強和長安打平。
說起經濟,從戰國以來一直到如今,山東、關中、都是士農工商最發達的地區。未來如何,無從得知,現在來講,唯此兩地。三兩之中。山東北有契丹、西有突厥,適宜爲國都的。只有長安和洛陽。
軍事上面,以我朝軍力,立都於長安或洛陽區別不大。那麼主要決定因素就只有政治了。關中是我朝建國根本之所在,歷經三朝經營,當今皇帝遷都洛陽僅僅才十年,這國朝重心依舊在關中。
如果關中有失,則國朝危如累卵,你看女皇雖遷都洛陽,始終看重關中,全國府軍關中獨佔三成,但凡爲長安令的,必是皇帝心腹,就可知道當今皇帝如何重視關中了。結果呢,皇帝雖然不知我們的存在,各大世家尊長時常往來於長安,她可一清二楚,你說她放心麼?
如今,延、麛、丹三州又出了這麼大的貪腐案子,這三州都在關內道,皇帝遷都於洛陽僅僅十年,關中吏治就已敗壞若斯,根基之地變成這般模樣,你以爲皇帝放心得下?
爲什麼這一次關中官員出了這麼大的問題,皇帝卻遲遲沒有派遣官員補齊他們空缺出來的職位,不肯像上次對南疆一樣,由吏部來一次大選官,卻一一考量、再三斟酌,對每一個重要職位都不辭辛苦地親自選人?
呵呵,有些人還以爲這一次可以上下其手,撈取官位,卻不想想,他們念念不忘地盯着的只是幾個職位,坐在皇帝寶座上的那個女人從帝王的角度,所思所想豈會如他們所願?關中如此重要,卻出了這麼大的問題,皇帝豈能再不謹慎。
再一個,當今皇帝已經立了太子,總有一天要還政於李的,現在軍權卻牢牢把持在武氏手中,二張新近崛起,也是頻頻出手,向朝堂和軍中安插親信,唯獨李氏,除了幾個耿忠老臣,幾乎沒有任何實力。
武氏在洛陽經營這麼多年,明面的實力就已遠高於李氏,暗中的勢力還不知道有多大,皇帝能不考慮如何穩定傳承?當初女皇定都洛陽,是因爲長安乃是李氏根基。此一時,彼一時,她既然決心還政於李,還都於長安,不失爲一個好辦法。
如此一來,她正好藉此調整武李兩家實力以求均衡。當然,道理如此,我們只是借勢提議,皇帝聽進耳中,心裡纔會想到這些問題,至於她最後如何取捨,那就不是我們能夠左右的了。”
藍金海心悅誠服地道:“宗主一席話,令屬下茅塞頓開。如此看來,皇帝的確有充分的遷都理由。呵呵,楊帆剛把‘繼嗣堂’遷來洛陽,宗主一招“釜底抽薪”,可是把主動又操之手中了。”
說到這裡,藍金海忍不住呵呵地笑起來:“西北三州,本對我們是一個莫大的打擊,宗主能化不利爲有利,借力打力,反以此事爲我所用,促使皇帝遷都長安,我們在長安可是佔了地利人和,嘿嘿,此消彼長之下,隱宗還拿什麼與我抗衡?”
沈沐微微一笑,眯起眼睛看着湛藍天空中的朵朵白雲,感慨地道:“勝負成敗,現在說還言之過早。楊帆有天時在手啊,如今這天時是什麼?就是他隨時可以調用的皇權,天威不可測,我現在可是絲毫不敢輕視這位小二郎,後生可畏啊!”
這時,一個家人悄然走來,到了沈沐身邊,俯身低語道:“公子,清河崔林求見。”
沈沐淡淡一笑,對藍金海道:“看吧,登門詰難的人已經來了!”
沈沐回首對那家人道:“請崔公子書房相見!”
沈沐說罷,挺身站起,揚長而去。
樹下空餘一張搖椅,吱吱呀呀晃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