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從刑部出來的時候,天上又下起了淋漓小雨。『文學館』任威遞過蓑衣,又爲他牽過馬匹,楊帆扳鞍認鐙,坐定身子,向陳東拱了拱手。
陳東含笑還禮,目送楊帆策馬遠去,這才轉過身,一撩袍襟,很瀟灑地邁過了門檻。身邊的長隨爲他撐着油紙傘,亦步亦趨地隨他邁進了雨幕。
出了宮城範圍,便不再是平坦的青石板路了,昨夜下過一場大雨,清晨各色行人、車輛馬匹的行走,弄得原本平整的街道溝溝壑壑,交叉縱橫,十分泥濘。尤其是天津橋頭這一側,文官的牛車馬車、武官的馬匹,踩得地面成了一灘稀泥。
楊帆放緩馬速,踩着泥濘的地面走上橋頭的時候,碗口大的馬蹄上全是黃泥,隨着“咯噔咯噔”的馬蹄聲,一灘灘黃泥從馬蹄上脫落,整個橋頭也是一片骯髒。
細雨紛紛,街頭行人依舊不減,定鼎大街是洛陽最繁華也是最主要的一條街道,除非天上下冰雹,否則別想這兒會有清靜的時候。
楊帆過了天津橋,沿長街一路下去,路過擇善坊,馬上就要趕到自己所居的福善坊時,街頭忽然一陣騷動,隱有叫罵喝斥聲傳來,楊帆聞聲而止,勒馬看去,就見一個白淨面皮、眉清目秀的年輕人正從坊中急急逃出來。
這人衣衫不整、披頭散髮,兩腳在泥濘中跋涉着,定晴看去,竟是光着腳的,瞧他明明是一副士子文人打扮,也不知出了什麼事情,竟然這般狼狽。
楊帆微微一訝的時候,後面又有一羣人追出來,當中一個翠衣少婦。髮飾服裝皆作婦人打扮,看模樣有十七八歲年紀,容貌俏麗,只是眉梢吊起,隱隱帶着幾分兇悍之氣。
這長街被雨水一泡,泥濘不堪,如今街上行人雖多卻鮮有女子,這個滿頭珠翠、衣飾華麗的少婦卻不管不顧,爲了追趕前邊逃命的青年。一手提着裙裾,撒開雙腿踩得黃泥四濺。
眼見前面那青年逃上大街,更加不易追趕,那俏麗少婦情急之下奮力一甩,一件黑乎乎的東西便飛上了半空。正向楊帆當面砸來,楊帆佇馬不動,任威驅馬上前一步,連鞘的長刀向那“暗器”一拍,“吧唧”一聲落地,卻是一隻木屐。
任威看看那鞋,再看看自己沾滿了黃泥的刀鞘。一時哭笑不得。再看那美貌少婦,光着一雙腳丫幾個箭步就追上了那青年,一個虎撲把他撲倒在泥地上,雙臂掄開。左右開弓,“噼噼啪啪”就是一頓耳光。
那青年被少婦騎在身上,左支右絀竟然招架不住,一連捱了好幾個耳光。忍不住哭叫道:“我是你的丈夫,你竟敢如此對我?”
那少婦騎在他身上。猶自連扇帶撓,大罵道:“我父不日即將成爲皇太子,我就是當朝公主,你安敢如此欺我?”
楊帆聽了這話暗吃一驚,仔細再看,恰好那俏麗少婦揮掌猛摑,泥點濺到臉上,伸出掌背擦了一下,蹭出幾道泥痕,不掩其秀麗,反增幾分俏皮。楊帆看着面熟,心中暗想:“我見過她,這是廬陵王第幾女來着?啊!是了,這是義安郡主!”
義安郡主李馨雨又追又打,氣喘吁吁,也是有些累了,眼見府上家人已經追來,便喝道:“一羣廢物!過來,把他給我綁了。”
義安郡主既得了郡主封號,便有府第、儀仗和俸祿,還有一羣郡主府的屬官,如廳上判事、僚吏隨員、閹人宮娥等等,只是限於規制級別,沒有長史一類的設置。
她此時已與裴巽成親近兩個月,住在自己的郡主府上,除了一個丈夫,府上所有人統統都是她的陪嫁,這些人自然只聽她的吩咐。當下就有兩個力大的僕從過來,解下腰帶,把裴巽綁了個結結實實。
義安郡主戟指裴巽,怒不可遏地道:“你好生下賤,與本郡主成親不足兩月,便私蓄外寵,視我如無物,今日不好生整治你一番,你不曉得我的厲害!”
裴巽不服,大聲抗辯道:“那女子本是我的侍婢,早有肌膚之親,只因與你成親,纔將她送出,另置宅第安置,可不是與你成親後才蓄養的外寵。”
義安郡主李馨雨又是一記耳光重重摑在他的臉上,叱罵道:“還敢搶白!你既做了我的丈夫,還與她藕斷絲連不清不楚,難道還有理了?”
義安郡主說罷,扭頭喝問道:“都是些不成器的奴才,執刑之人還未趕上來麼?”
裴巽大驚,掙扎道:“行刑!行什麼刑?你要把青芽怎麼樣?”
想來那青芽就是他外寵的名字了,他今日逛稱訪友,跑去與那外寵溫存,不知義安郡主怎麼得了消息,竟然領人打上門去,裴巽慌慌張張便逃,還不知道義安郡主竟要對那女子不利。
義安郡主聽了只是冷笑不語。過了片刻,就見四個身着內宦衣裳的閹人急匆匆趕來,向義安郡主彎腰行禮。義安郡主厲聲道:“可已懲治了那個賤婢?”
其中一個閹人躬身答道:“遵郡主吩咐,已經割了那女子的鼻子和舌頭,請郡主驗過!”說着從袖中取出一個布包,打開來裡面赫然是血淋淋的兩塊東西。
裴巽“啊”地一聲大叫,淚如雨下,怒視着義安郡主,咬牙切齒地道:“你這狠毒婦人,妒心奇重、手段殘忍,你也配爲天皇貴胄!”
義安郡主冷笑道:“你還要誹謗君父嗎?是不是想要你一家人都跟着倒黴?”
裴巽心中一凜,牙齒咬得格格直響,卻是不敢再罵。義安郡主冷哼一聲,揚起下巴,傲然道:“不要以爲你是我的丈夫,我就不敢整治你!如今只是對你小作懲誡,來日再發現你有對不住我的地方,我就閹了你!”
義安郡主一把拍落那閹人手中血淋淋的舌頭和鼻子,又道:“去,把他的頭髮給我削下來。”
“啊?”
那閹人一聽大驚,叫他懲治一個無依無靠、無權無勢的女人可行,眼前這人畢竟是郡主的丈夫,哪能如此欺辱。再者,裴家也是大門大戶,裴家不敢把義安郡主怎麼樣,可他要是真敢遵照郡主之命行事,裴家想整治他一個下人還是容易的。
一衆內宦閹人不敢動手,僚屬吏員也紛紛上前解勸,義安郡主看他們不敢動手,便從一名侍衛腰間拔出刀來,親自走上去,打散裴巽的髮髻,揪住他的頭髮,一面咬牙切齒地往下割,一面道:“今日本郡主就以發代首,給你一個小小教訓,今後再敢負我,絕不饒你!”
裴巽雙手被負,兩個力大的僕從把他牢牢按住掙扎不得,只能任由李馨雨割發,滿街百姓冒雨觀看,對這個不幸娶了皇家女兒的可憐蟲紛紛報以同情的目光。裴巽仰天悲嘆,號啕大哭道:“我裴巽上輩子作了什麼孽,竟娶了一個這樣野蠻無禮的女子爲妻!”
楊帆眼見這位郡主鬧得實在不像話,尤其是她株連無辜,命人割下裴巽外寵的鼻子和舌頭,這般舉動更令楊帆厭惡,便向任威打個手勢,任威見狀立即策馬上前,高聲喝道:“住手!”
義安郡主妒火中燒,哪肯理會是誰喝止,只管繼續割發,任威見狀,只得飄身下馬,上前阻攔道:“郡主請住手!”
李馨雨自幼長於深山,自從知道父親將成爲皇太子,而她將成爲當朝公主後,那種暴發戶心態一時間讓她驕橫的有些忘乎所以了。她此刻心中唯一畏懼者只有武氏,一見這人竟敢上前阻攔,不知對方來頭,便住了手,問道:“你是何人?”
這時裴巽的頭髮已被割得長一綹短一綹,彷彿狗啃的一般。也不知他情緒上受了多大的刺激,這時只是仰着臉看天,任那細雨飄拂在臉上,淚水滾滾,一動不動。
任威道:“臣任威,只是糾風察非處置使麾下一員小校,郡主以妻凌夫,又是在長街之上,實在有傷風化。便是臣也看不下去了,還請郡主息怒吧,既是家事,縱然尊夫有何不妥,稟明公婆作主也就是了。”
義安郡主聽說不是姓武的,又是個從未聽說過的什麼糾風察非處置使,不禁冷笑道:“皇傢俬事,什麼時候阿貓阿狗都能跑出來多嘴了,你滾到一邊兒去!”
楊帆提馬上前,淡淡地道:“本官是當今皇帝陛下御封糾察使,不是什麼阿貓阿狗!洛陽城中但有什麼不合法紀之事,本官都可以查!”
李馨雨擡頭一看,見端坐馬上的那人一身蓑衣,看不出行裝服色,但是一張冷竣的面孔卻是認得的,不由失聲叫道:“楊校尉!”
李馨雨知道此人對他們一家有恩,若非此人,他父親未必能活着回到洛陽,她也就永遠沒有成爲公主的機會,可是聽了楊帆硬梆梆的語氣,心中還是不悅,冷然道:“楊校尉,這是我傢俬事,請你不要干涉!”
楊帆冷聲道:“郡主似乎沒有聽清楚,本官如今是糾風察非處置使,一切不平不法事,本官都能干涉!《鬥律》規定,妻毆夫,徒一年;毆傷重者,加凡鬥傷三等!毀損他人鼻子,徒一年!斷舌,流三千里!本官做過刑部郎中的,所言絕無虛假,郡主不怕冒犯國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