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五萬鐵騎還差一天路程才趕到松漠都督府的時候,馬橋率領數十名健卒已經風塵僕僕地趕到幽州。
駐紮於此的婁師德得到馬橋送來的消息,立即傳書給依舊掌握着近半兵馬拒不交出兵權、龜縮在檀州城裡的武攸宜,以及在南線作戰的沙吒忠義、東線的李多祚,幾路大軍同時行動,佈下十面埋伏。
這邊各路大軍剛剛調動停當,費沫便一路狂奔,趕到了青龍灣孫萬榮駐地。
孫萬榮一聽新城被襲,父母、家人盡陷敵手,妹婿乙冤羽下落不明,這幾個月來所擄獲的所有物資器仗也盡數落入突厥人之手,登時如五雷轟頂。
他年歲已高,整日奔波馳戰,早已身心俱疲,再被這個消息一激,喉頭一甜,一口鮮血登時噴了出來。等他悠悠醒來,已然大勢已去,在他暈厥期間,這個消息已經傳遍全軍。
那些隨着費沫殺出重圍的契丹勇士根本不懂這件事對軍心士氣的衝擊有多大,他們和以前與其他部落爲了爭奪水源和草場發生爭鬥一樣,迅速而直接地把發生的一切告訴了他們的族人。
他們甚至還添油加醋,把族人的狀況說的更悽慘些,把突厥人說的更兇殘些,他們的目的其實很簡單:激發族人的仇恨,一起殺回營州,救回他們的親人。
然而,他們現在不是遊牧在外的牧人,他們是遠征在外的軍隊,他們身邊也不是丟下兩個人就可以照料的成羣的牛羊,而是虎狼般環伺的大周軍隊,這個消息把他們毀了。
正如楊帆所言:“我們敗得起,你們只須一敗。就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
這支所謂的軍隊沒有嚴明的紀律、沒有長期軍旅生涯養成的軍事素養,打順風仗時他們如狼似虎、個個爭先,一遇重大挫折,馬上成了一盤散沙,一羣烏合之衆即便每一個個體都很英勇,也無法發揮出一支軍隊應有的戰鬥力。
孫萬榮醒來後,得知全軍皆已聽聞這個噩耗,他就知道大勢已去了。
明知道歸途必然有朝廷大軍阻截,可孫萬榮無法做出別的決策。衆多的將領捶胸頓足、怒不可遏地咆哮着,紛紛表示要殺回營州。
孫萬榮獨力難以迴天,只能被迫作出明知是錯誤的決定:“選擇最近的道路,日夜兼程,殺回營州!”
李多祚早已伏兵於前。先是在他們必經之路上打了他們一個埋伏,復又退至早已設好的防線奮力阻截,雙方鏖戰一日一夜,沙吒忠義率軍從後面圍上來,咬住他們的尾巴又是一通狠打。
幸虧孫萬榮多是騎兵,機動力強,不等沙吒忠義形成包圍圈。他便跳出重圍向西挺進,結果在玉田又迎面碰上婁大胖子揮軍殺至,一戰之下損兵折將,孫萬榮只率領兩萬餘騎繞過漁陽奔向東北。
這時。他已不是爲了回兵救援族人了,而是要如何保全自己僅存的這支武裝力量,結果他繞過漁陽,剛過長城。迎頭又捱了一記悶棍:奚人打了他的伏擊。
奚王獲悉突厥與大周聯盟,抄了孫萬榮的老巢。大驚之下立即收兵,召集一干謀臣緊急商議了一番,決定向朝廷投誠。爲贖前罪,就得立功,於是他再度派出兵馬,只不過原本是協同孫萬榮作戰的奚兵,現在成了他的敵人。
孫萬榮萬萬沒有想到奚王竟是一根牆頭草,一番力戰,人馬都打散了,孫萬榮率本部兵馬向西逃竄,試圖通過奚國廣袤的原野穿插過去,回到契丹人的地盤,誰料迎頭又碰上神兵道總管楊玄基。
楊玄基是隨同武攸宜北上的,結果武攸宜一到河北,就跑進城裡躲起來,再也不肯出來,手下幾員大將也被他約束在身邊,不准他們輕舉妄動,楊玄基無可奈何,只能蹲在檀州城裡“養精蓄銳”。
這一次,有婁師德的軍書說明契丹人老巢被抄,軍心大亂,先前又有武則天的詔書嚴辭訓斥,兩相結合,才使武攸宜下定決心派出手下幾員大將參與圍剿,楊玄基正是其中一路兵馬。
孫萬榮迎頭受阻,又向東逃,結果又遇到了武攸宜麾下另一路兵馬,統兵將領是前軍總管張九節,此時契丹兵馬已經徹底喪膽,根本無心戀戰,雙方纏鬥片刻,孫萬榮便率部再次逃逸。
四野茫茫,似乎處處都是伏兵,孫萬榮慌不擇路之下,見路就走,結果越走與營州越遠,黃昏時分,孫萬榮率殘部在一片松林下宿營,清點人馬,幾員大將都走散了,手下最驍勇的戰將駱務整在混亂中也不知殺到了何處,此時留在他身邊的已不足三千人,幾乎個個有傷,見此情景,孫萬榮不禁老淚縱橫。
月上柳梢時,出去打聽消息的費沫回來了,他在附近一個山坳裡找到了幾戶山民,一打聽才知道他們竟然逃到了潞縣(今通州),距幽州僅一步之遙。
孫萬榮聽了費沫的稟報,不禁沉默不語。現在夜色昏沉,或還能躲避一時,明日天明,他再想逃就難如登天了,不出所料的話,大周的軍隊已經封鎖了所有向北的通道。
林中,一堆篝火淒涼地燒着,紅紅的火光也掩不住孫萬榮蒼白的臉色。火星在空中飛舞,拂到人臉上時,就變成白色的灰燼,孫萬榮坐在那兒一直沒有動過,頭髮上很快蒙了一層燃盡的飛灰,像是染了一層霜。
費沫看着沉默不語的孫萬榮,不安地道:“大元帥,咱們現在應該怎麼辦,兄弟們都有些旁徨失措,還需大元帥定策,纔好決定行止!”
孫萬榮默默地搖了搖頭,黯然道:“今欲降唐,可唐軍喪命於我手者逾二十萬,我若降唐必死無疑。若奔突厥,突厥首鼠兩端,默啜容得下別人也斷然容不下我。欲往新羅的話,李多祚的兵馬早已堵死向東的道路。這一去絕無幸理。要回營州,新城已被擄掠一空,其他六部爲保自己,也斷不能容我,我還能往哪裡去?還能往哪裡去呢!”
孫萬榮用力一掰手中一段枯枝,把那枯枝“咔吧”一聲折爲兩段。
費沫張了張嘴,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費沫在他身邊默默坐下,回頭看看倚着樹木在林中小息的那些疲憊不堪的士兵,深深地嘆了口氣。
孫萬榮仰起頭來。望着空中一輪明月。
如霜的月光映在他的鬍鬚上,鬍鬚在風中微微地發抖。
出神半晌,孫萬榮才道:“契丹八部,各懷異心,若非如此。唐人也罷,突厥也好,豈能輕易勝我!如果,留居營州的契丹六部能念在同族之誼,對我們的族人善加維護,我們何至於一敗塗地?”
他苦笑着搖搖頭,轉向費沫。鄭重地道:“費沫,你記住,契丹八部若不能一統,即便再苦。也不可舉旗造反,那隻會給我們帶來滅頂之災。我們契丹要站起來,八部必須團結起來,攥成一個拳頭!”
“是!大元帥的話我記住了!”
費沫說完。又訕訕地道:“可……大元帥這話應該囑咐駱務整、何阿小他們纔是,我……我哪有資格聽從大元帥這番教誨。”
“不要妄自菲薄。沒有人生來就是英雄!”
孫萬榮拍了拍他的肩膀:“何阿小駱務整他們都打散了,還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如今這番話,我也只能囑咐你!”
他慢慢站起身來,長吸一口氣,突然高聲喝道:“來人!”
雖然征戰了一天、奔跑了一天,族衆們都已筋疲力盡,孫萬榮沉聲一喝,身邊的幾個頭領和親兵還是飛快地出現在他的面前。
孫萬榮凝視着費沫,突然抽出佩刀,往費沫肩頭一搭,沉聲道:“跪下!”
“大元帥……”
費沫雖然一臉茫然,還是聽話地跪在孫萬榮面前。
孫萬榮莊重地道:“你,是迭剌部首領,迭剌雖是我族的一個小部落,但是你部勇士向來善戰、敢戰,是我族出了名的勇士部落。如今,我把我和可汗的部落都交給你,由你來保護他們、帶領他們!”
費沫驚愕地張大了嘴巴,好半晌才反應過來,驚慌地道:“不不不,大元帥,我不行,我……我哪有本事管理這麼大的部落。”
孫萬榮澀然一笑,道:“能有多大?我們的部落已經沒有多少人了,如果這時三部再不團結,早晚會被其他部落吞併。”
他振奮了一下精神,又道:“你聽着,我現在把我的部落、李盡忠的部落,一起併入你的迭剌部。你要讓這個新的部落安定下來、興旺起來,要不斷地強大,直到你們擁有實力一統契丹八部!”
費沫手足無措,訥訥地道:“我……我怎麼行?我不行……”
孫萬榮斷然道:“你不行,還有你兒子!你兒子不行,還有你孫子!把我的命令,當成你的祖訓,子子孫孫地傳下去,總有一天,你的家族會出現一個智勇雙全的後代,可以完成我今日的遺命!”
費沫怔怔地道:“大元帥,我們……如今身處重圍,生死難料,以後的事……還是突圍之後再說吧。”
孫萬榮嘴角逸出一絲詭譎的笑意:“眼下的事,我來解決,這也是我作爲你們的首領,爲你們做的最後一件事!我用我的死,換你們的生!記住,我是被你們殺死的,唯有如此,你們才能得到朝廷的赦免,並賜給你們土地,讓我們的族人安居!”
大小頭領盡皆大驚,一起擡頭看向他:“大元帥!”幾個反應快的已經作勢欲撲。
“務必遵我所囑,不要讓我白死!”
孫萬榮語氣鏗鏘,作金石之音,一語說罷,不待衆人反應過來,手中長刀已倏然迴轉,驀地劃過自己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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