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冶城,李多祚的臨時帥帳內。李多祚看罷士卒剛剛送來的一份公函,將公文往案上重重地一拍,一抹悲憤和怒氣無法遏制地涌現在他的眉宇之間,他真想罵人,如果不是因爲那個人的身份,他已經破口大罵了。
當日黃獐之戰,他負責押運糧草,契丹鐵騎先解決了黃獐谷的先頭部隊,隨即一路突襲,接連殲滅了周軍的騎兵軍團和步卒軍團,隨即就向他的輜重營猛撲過來。
李多祚眼見敵軍勢大,再堅持下去不但糧草無法保全,還要落個全軍覆沒的下場,遂一把火把糧草點了,隨即率部突圍。
契丹人急於獲得糧草,沒有分兵追趕,所以他的輜重營成爲第一路討逆大軍中唯一一支得以保全的人馬。
李多祚所部除了運送輜重的車伕和民工之外,護糧兵馬約一萬五千人,在當晚的突圍中陣亡了兩千餘人,其中大部分都是在抵禦契丹人突襲中傷亡的,餘部約一萬三千人安然逃離。
李多祚一俟站穩腳跟,便開始收攏亂軍,迄今爲止他收攏的各部逃散兵馬已經有近一萬兩千人了。在這些人中,除了傷殘嚴重不能繼續作戰的,剩下的人馬加上他本部的護糧官兵,大約在兩萬人左右。
第二路軍的統帥是武攸宜,武攸宜一路膽戰心驚地趕到河北,忙不迭便選了幾座城堅牆厚不易攻破的大城,把他的軍隊藏進去,就此再也不出來了。緊接着便是第三路大軍王孝傑大敗。
第三路軍的副元帥蘇宏暉逃走之後,才知道上了契丹人的當,可是這時先鋒人馬已全軍覆沒,隨後又傳來消息。連王孝傑都在混亂中被亂兵擠落懸崖摔死,蘇宏暉一聽心就涼了半截。
他知道,臨陣怯戰,擅自後退,已然是死罪,他又把兵部尚書、當朝宰相、第三路軍行軍大總管王孝傑也給葬送了,一旦回朝,他必定是斬首之罪,不但如此。還要落個千古罵名,他的家人也要被充沒爲官奴。
又驚又怕、惱羞成怒的蘇宏暉瘋了一般,現在指揮着他的殘部到處尋找契丹人決戰。說是殘部,可是十八萬大軍被他帶走的超過了八萬人,這支兵馬的人數已經遠遠超過契丹人的兵力。足可與之正面一戰。
蘇宏暉現在只盼着能大敗契丹兵馬,最好能把契丹人全部殲滅,以此大功來贖己之罪,就算是敗了,只要能戰死沙場,朝廷念其忠烈,也有機會只治其罪而不會禍延家人。
這時。作爲第一路曹仁師軍團的餘部,李多祚卻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他的人馬太少,其中又有一半是輜重兵。戰鬥力有限,單獨與契丹人繼續做戰,很可能會把這支部隊葬送掉,與蘇宏暉匯合的話又有難度。因爲他現在根本聯繫不上。
於是,李多祚一面繼續收攏殘兵敗將。一面行文給武攸宜,希望與他進行匯合。不料武攸宜卻以糧草有限,供養不了更多的兵馬等理由回函拒絕了,還要他去與第三路軍的殘部蘇宏暉匯合。
李多祚一看,就明白了武攸宜的險惡用心。
李多祚是靺鞨人,其父本是靺鞨族的一位首領,唐國建立後他的父親就歸順了大唐,李多祚少年時便驍勇善戰,爲大唐屢立軍功,再加上他父親的餘蔭照料,很年輕的時候就成爲右羽林軍大將軍,前後執掌禁兵、宿衛北門已有十餘年了。
身居如此要職,自然受人垂涎。
武承嗣和武三思已不只一次對他進行拉攏,但是李多祚都不爲所動,他無意干政,誰是皇帝,他就忠於誰。武則天正是看出了他的態度,所以在剪除各支武裝的統兵大將時,始終沒有動他。
武攸宜與武三思和武承嗣都是若即若離,他知道憑自己在家族中的威望,不可能成爲皇儲人選,可他已經是王爺,又獨領禁軍中最重要的羽林軍,沒有任何利益值得他冒險摻和到二武之爭中去。
所以他一直保持中立,待價而沽。這樣的情況下,他一直盼着能把整個羽林衛都掌握在自己手中,這樣不管是武承嗣勝出還是武三思勝出,想要坐穩皇位都要大力倚重於他,這一來右羽林衛的李多祚就成了他的眼中釘。
李多祚驍勇善戰,在軍中素有人望,而他又不肯接受任何一方的拉攏,包括他武攸宜。羽林衛分爲左右羽林衛,這樣一來,李多祚就等於分走了他的一半兵權,讓他手中的籌碼大打折扣,所以他一直視李多祚爲眼中釘。
可武攸宜一直表現得對武則天忠心耿耿、惟命是從,從來沒有建立自己一方勢力的意願,他無法在武則天面前中傷排擠李多祚。以武則天的精明,他這份心思也未必瞞得過去。再者,女皇非常信任李多祚,他的中傷未必管用。
所以,武攸宜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李多祚這根肉中刺,就是拔不了。
如今機會來了,李多祚手中不足兩萬兵馬,而且一半是輜重兵,戰力有限。
在武攸宜的盤算中,契丹人既然如此兇狠,李多祚這兩萬人馬只要碰到契丹人,那就跟送菜一樣,必定有去無回。他婉拒李多祚向自己靠攏,就是想借契丹人的刀,除去這根肉中刺、眼中釘。
他卻不曾想到,即便他是武則天的親侄子,武則天也是不放心把保衛皇宮、保衛她的安全的最重要也是最核心的一支武裝力量,完全交到他的手中的。
皇帝需要平衡,哪怕他搞垮了李多祚,武則天也一定會再安排一個不肯對他俯首貼耳的人來當這個右羽林衛大將軍。
李多祚沒想到朝廷多難,如此關頭,武攸宜還想着剪除異己。他滿腔憤懣,正苦思接下來自己這一路殘軍該何去何從,親兵來報:“將軍,馬旅帥求見。同來的還有剛剛尋回的楊帆楊校尉!”
“楊帆?楊帆還活着?快快快,快叫他們進來!”
李多祚驚喜之下,忘形地站了起來。他的女婿野呼利與楊帆是好友,兩人交往期間,楊帆也曾見過這位李多祚李大將軍,李多祚瞭解到楊帆在西域的表現後,對他有勇有謀的表現讚賞有加。
而且老將婁師德對楊帆十分青睞,婁師德與他都是軍隊中的中立派系,受婁師德的影響。他對楊帆也更具好感。
楊帆生死未卜的這段時間,與之有關的各方勢力透過種種關係向前線進行了詢問,而李多祚現在正在收攏殘軍,因此這些問訊全都送到了他這兒,所以親兵只一說。他馬上就想起了楊帆的身份。
馬橋帶着楊帆走進帥帳,向李多祚施禮參見,李多祚笑容滿面,離開帥案扶起楊帆,上下打量一番,見他不缺胳膊不缺腿兒,精氣神兒十足。心中更是大悅:“好好好,楊校尉安然無恙,本將軍心中甚慰。這些時日,楊校尉身在何方啊?”
不待楊帆回答。李多祚便道:“來來來,坐下說,馬橋,你也坐吧。”
“謝將軍!”
楊帆躬身謝過。在一旁座位上坐了,把他當日被俘一直以來的經過都說了一遍。只略過了在涿鹿城遇刺和阿奴千里尋夫的部分。
“契慶人要與突厥人議盟?”
李多祚大吃一驚。
他不是一個只有匹夫之勇的武人,楊帆把事情一說,他馬上就意識到了這其中蘊含的巨大危機,李多祚馬上道:“楊校尉能送回這麼重要的消息,於國於民,功莫大焉!此事太過緊要,咱們一會兒再細說,我要馬上寫封奏章,以八百里快馬上報朝廷!”
楊帆起身道:“末將明白,末將與馬旅帥且在帳外等候。”
李多祚道:“不必,你們且坐!”
李多祚吩咐人取來筆墨紙硯。
用來書寫奏章的是專門的紙張和印好的款式,不是隨便扯過一張紙來就可以寫的,儘管事情緊急,寫給皇帝的東西也不能馬虎,李多祚先在一張普通的紙上寫下一份奏章,匆匆瀏覽一遍,塗改一番,遞於楊帆道:“楊校尉且看,有無疏漏。”
信上有幾處塗抹,只是遣詞造句的不妥,至於所敘述的事情,自然清楚明白,並無遺漏,楊帆也清楚李多祚讓他先看,是讓他清楚自己並不想貪他之功,消息的來源,如何探得,裡邊寫的都非常明白。
楊帆看罷點了點頭,李多祚便接回去在奏章用紙上重新抄錄了一份,這一份抄錄完畢,還要再看一遍,以免有什麼錯字,確認無誤,馬上用印,裝封,火漆封口,壓上密押,高聲喚道:“來人!”
一名親兵走進帥帳,抱拳而立,李多祚把密奏一遞,沉聲道:“以八百里快馬!急遞京師!”
武成殿上,婉兒氣色懨懨地批閱着手中的奏章,符清清在另一張桌前,幫着婉兒把批閱完的奏章分門別類進行歸整,以便小內侍送達不同的衙門,對轉送內廷由皇帝照準的,則再審閱一遍。
忽然,她在一份需轉送內廷的奏章上發現一個錯字,武則天對於這些事情要求甚嚴,錯字別字、塗塗抹抹,會被她認爲做事不認真。以婉兒的嚴謹,可一向極少出這類錯誤。
符清清擡首欲語,看見婉兒沒精打采的樣子,她又把話嚥了回去,仔細琢磨半晌,拿起小挫刀,小心地把那錯誤的筆劃颳去,又塗了點膏粉抹平,然後捺下一筆正確的筆劃。
弄好了,符清清仔細端詳了一下,不加註意是根本看不出來的,而以女皇現在的眼神,是篤定不可能發現的,符清清得意地一笑,這纔對婉兒道:“姐姐身子有些乏了,先歇歇再批吧。”
婉兒搖搖頭,淡淡地道:“無妨,現在朝廷多事,戰爭頻仍,調兵的、催糧的、運餉的,哪一處出了岔子都是大事,懈怠不得。”
符清清嘆了口氣,只得低頭繼續審閱,近來國事過於繁忙不假,可是婉兒這種狀態,卻已持續很久了,自打曹仁師那一路大軍全軍覆沒,婉兒就常常魂不守舍,以致奏章連連出錯,受了皇帝一頓訓斥後,不得已把她找來幫忙。
雖然婉兒從未承認過,可符清清做爲她最親信的人,早就猜出她心有所屬,甚至猜出了她喜歡的人是誰,那人迄今沒有消息,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也難怪婉兒她……
符清清暗暗嘆息了一聲,心中方自一嘆,就聽婉兒一聲驚叫,整個人都跳了起來。符清清嚇了一跳,擡頭一看,只見婉兒或是因爲跳得急促,膝蓋撞到了桌腿,疼得她眼中淚花閃爍,可是奇怪的是,她卻滿臉笑容,透着無盡的歡喜。
符清清訝然道:“姐姐,你怎麼了?”
“我沒事,我沒事!我先離開一下!”上官婉兒寶貝似的抓着一份奏章,一瘸一拐但迅疾如飛地閃進了一旁的側殿,丟下符清清愣在那兒,一腦門的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