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帶着些潮氣的柴禾先是燒得“噼啪”作響,繼而就熊熊燃燒起來,那煙氣也迅速變淡了,缶中飄出一股濃郁的藥味兒,這一回的藥味並不難聞,細細品味還有一種淡淡的香氣,畢竟是些補品。
阿奴偎依在楊帆懷裡,輕聲道:“奴的身子已經大好了,郎君其實不必冒險去弄這些補藥的。”
楊帆微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心中卻想:“若非我想到去弄這些藥材,怕還不知道契丹人竟有這樣的打算,這些蠻夷,論起心機來,比我朝中百官也是不遑稍讓啊。這個消息,得儘快送給朝廷。”
阿奴心滿意足地往楊帆懷裡靠了靠,低聲道:“郎君失蹤這些時日,奴食不知味、夜不安枕,如今奴是安心了。只是小蠻還在家裡牽腸掛肚。都是奴家不好,一俟看見郎君,想也不想就追了上來,當時該留個人傳個口信回去的。”
楊帆把她摟緊了些,沉默半晌,才輕輕地道:“小蠻身邊有念祖和思蓉,有他們吵着、鬧着、牽掛着,小蠻心裡還有個奔頭兒,沒有那麼多時間想我的……”
他自我安慰着,其實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他和小蠻的感情最深,不只是愛情,還有親情。小蠻有兩個孩子需要照看,又不用奔波在外,身子或許不及阿奴憔悴,但是他生死未卜的消息傳回去,對小蠻心靈上的傷害又豈會小了。
可是,十六萬大軍遠征啊!
小小契丹,從來就不曾放在國朝眼中,當初派出十六萬大軍,本來朝中還有大臣非議的,認爲皇帝有些小題大做,是皇帝一意孤行。纔派出了這麼多的人馬。
當時連楊帆都有同樣的想法,認爲三五萬精兵就足以把契丹那幫烏合之衆打得落花流水,誰會想到朝廷居然會敗,而且是一敗、再敗、三敗。敗得如此之慘?
想到這裡,楊帆心中也是一陣莫名的憤懣,沉默良久,才輕輕地道:“快些好起來吧。我們……很快就要出山了!”
……
突厥連敗靜難、平狄、清夷等諸路邊軍,連克嬀州、檀州、定州、趙州等地的消息不只傳到了朝廷,也迅速傳到了西域。
正在那裡安置流民、鞏固邊防、努力修復因爲突厥入侵所造成的種種破壞的狄仁傑聞訊之後,就像得了一場重病。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這幾年流放地方,他已經蒼老了許多,但他樂觀積極的人生態度卻一直沒有變。儘管他很清楚這些年來國力已經衰微。但他一直覺得這種衰微只是相對於太宗、高宗時期的強大顯得有所衰落,不管如何,朝廷在周邊諸國眼中依舊是隻可仰望的存在。
可是一連三路大軍在河北的失敗,猶如當頭一棒,把他徹底打醒了。
原來……,國朝已經衰敗若斯,那羣因爲大唐的強大而暫時蜇伏的敵人。一旦識破這是一隻紙老虎,他們的野心還能遏制麼?
夜色深沉,狄仁傑卻了無睡意,一個人在外徘徊良久,便回到帳中默默地喝起了悶酒,幾杯酒下肚,他便有了醉意。
他是從太宗、高宗朝一直走過來的一個老臣,他親眼看着大唐帝國一步步強大起來,如今他已從一個少年,經歷了青年、壯年,進入了他的暮年,他的頭髮鬍子都已雪一樣白,而大唐……也開始衰落了麼?
“狄帥,婁師德婁大將軍求見!”
狄仁傑帶着醉意的雙眸淡淡地睨了那名侍衛一眼,揮了揮手,吩咐道:“請他進來!”
婁師德拖着一條殘腿,慢慢走進來,向狄仁傑拱拱手道:“婁師德見過大元帥!”
狄仁傑頭都沒擡,只是給陶盆裡又換了些熱水,然後把錫制的酒壺小心地放到熱水中間,說道:“坐吧,一起喝兩杯!”
婁師德也是聽說突厥兵出河北的消息,才跑來找狄仁傑商議對策的。他知道狄仁傑一直對他很是排斥,卻不知道狄仁傑落難時,他一再向朝廷舉薦狄仁傑的奏章,武則天早已給狄仁傑看過,所以對狄仁傑這種毫不見外的態度微微有些詫異。
婁師德見狄仁傑專注在酒壺上,並不擡頭,只好走上前去,在狄仁傑對面的馬紮上坐下來,他的身子極其肥胖,肥碩的大屁股一壓進那個小馬紮,小馬紮立即發出吱呀一聲慘叫,好象馬上就要散了架似的。
狄仁傑忍不住笑起來:“你這老貨,偌大年紀,怎麼還是這麼肥胖,從不見你瘦上幾分。”
狄仁傑這話可就透出了幾分親暱,婁師德心裡一暖,也忍不住笑起來:“僕其實吃的並不多,天生如此體質,實也無奈。”
狄仁傑提起酒壺,爲他斟了一杯,道:“來,喝酒!”
婁師德道:“元帥,僕今日來是因爲……”
狄仁傑道:“我知道你爲何而來,呵呵,這事……還有什麼好說的?來,喝酒,喝酒!”
婁師德嘆了口氣,只好捧過酒杯,向狄仁傑齊眉一敬,一口灌了下去。婁師德平素不好飲酒,以他的性情更不可能這樣飲酒,如今這個動作,足見他心中的苦悶,狄仁傑嘿然一笑,馬上又爲他斟滿了一杯。
兩個人你一杯、我一杯,漸漸地醉意便涌上上來,這時候外面的風開始颳得急了,零星的雪花開始飄落下來,雖然還不等落地就已化掉,但那撲面的溼意,卻叫人知道,天上已經開始下雪,冬天很快就要來臨。
“默啜也算是一世梟雄了,能屈能伸,能打能逃,上午跟你斬雞頭拜把子,下午就能向你捅黑刀使絆子!前一刻還耀武揚威不可一世,下一刻就能跪地求饒磕頭如搗蒜。嘿!我老狄什麼樣的人都不服,這樣的人,不敢不服啊!”
狄仁傑笑罵着喝了口酒,一臉的憤懣之色。
婁師德端着酒杯,眼睛開始溼潤了:“唉!也別說人家,打鐵還須自身硬。如果咱們自己夠強,他狡詐也好、強橫也罷,又能如何?黑齒常之、泉獻誠、程務挺……,他們死的太早了。如果這些名將有一個在,河北局勢也不會如此糜爛,太后真不該殺了他們啊!”
婁師德也許是喝醉了,居然把女皇說成了太后。
狄仁傑似乎比他醉得還厲害。居然一點也沒聽出來,而且還順着他說了下去:“太后本就不擅軍事,尤其是她以女子之身攝政,朝野阻力重重。以致太后過於看重軍權,把軍權盡數交給武氏族人,可那些武氏族人哪有一個會帶兵統將的?”
婁師德冷笑起來。道:“不擅軍事也就罷了。難道國政就擅於了嗎?爭權奪利就等於國政?精於權謀算計、勾心鬥角就是治國的大道?蠻夷之族,宜施羈縻之策,這是太宗時候就行之有效的國策,爲什麼不能堅持下來?爲什麼要憑一己好惡而改變?
對蠻夷,既要讓他們畏懼朝廷的實力,又不可壓迫過甚,不要說是外族。就算是同族,你壓迫過甚,不把他當自己人,又有誰肯甘心爲你效命,肯對你俯首貼耳?可是這些年來朝廷是怎麼做的?
垂拱三年,朝廷討伐先附後叛的吐蕃九姓,令西突厥十姓部落發兵助戰,突厥十姓自備兵馬、自備錢糧,經途六月,鏖戰沙場,終於打敗叛逆,申揚了國威,結果軍事已畢,朝廷沒有財帛賞賜也就罷了,連句嘉勉的話都沒有。
太后反以他們未曾奉詔,便擅自攻打了一個回鶻部落爲名,下旨斥責,不許入朝,勒令於涼州發遣,各還蕃部,難道人家的兒郎就不是父母所養、就沒有妻兒老少?爲朝廷拋頭顱灑熱血,就換了這樣一個結果!
這樣過河拆橋,誰人不惱?誰不心寒?以後再有軍事時,依附我朝廷的各個部落,還有誰肯助戰、還有誰還肯出力?”
婁師德這樣的老實人一旦激憤起來,實是比狄仁傑還要難以自控,他憤憤然道:“狄公常在京師,僕卻是一輩子守在邊陲,這事兒比你清楚。僕所言句句屬實,國家無親信之恩,何談讓其歸心順服?
還有,朝廷趁東西突厥內亂,下旨勸降,結果磧北突厥歸降五千餘帳,甘州歸降四千餘帳,一個個傷殘羸餓,面無人色,有羊馬者,百無一二。然其攜幼扶老,遠來歸降,朝廷卻不予粒米賑撫。
致使他們嗷嗷待哺,死屍枕藉,罵聲載道,這些……可是僕當初親眼所見!朝廷要麼就不要招降,既然招降了,又不給予賑濟安置,任其自生自滅,如此作爲,朝廷的威信何在?
更有甚者,諸蕃本較我天朝貧窮,堂堂天朝上國,還要對他們常施勒索,鑄大周萬國頌德天樞,強迫四夷君長奉獻!萬國頌德天樞?我呸!天樞鑄成之日,有多少蕃屬暗中咒罵?
如今朝廷又在鑄九鼎,我聽說武三思又在搜刮諸蠻夷,讓他們捐獻,要不是因爲河北之變,他還不肯收手呢。蠻夷不是傻瓜,如此對待他們,他們安能與你同心。
就說這突厥默啜之禍吧,當初突厥可汗阿史那伏念本來都降了朝廷的,宰相裴行儉代表朝廷承諾,只要他投降,親自赴朝廷請罪,朝廷絕不殺害。結果伏唸到了朝廷就被斬了,堂堂裴宰相被自己的朝廷給賣了!如果當日伏念不死,今日默啜如何爲禍?”
婁師德所言,狄仁傑自然是知道的,這些都是國家施政時犯下的重大過錯,可他又能如何?婁師德說一件,狄仁傑便喝一杯,不一時便酩酊大醉。
狄仁傑滿腔怨憤至此終於也忍不住發泄起來:“這一遭,朝廷北伐,發兵時排出二十八員大將,十六萬大軍,人人都有一種殺雞用牛刀的感覺。都覺得朝廷既然輕視契丹,爲何還要派出這麼多的兵馬?”
婁師德道:“還不是因爲那些統兵將領多是依附武氏的人,而他們現在最缺的就是軍功。朝廷還想以樑王武三思爲安撫大使的,其用意也再明白不過。只可惜大軍敗的太快,武三思都來不及啓程!”
狄仁傑苦笑道:“這些年來,朝廷疏於武備,軍權又被武氏一族衆多不知兵的郡王們把持着,士卒少於訓練,戰力大不如前,再被這麼一幫不擅打仗的將領統率,焉能不敗?
結果,一戰大敗,太后還不甘心,再派第二路大軍,依舊是武氏子侄掛帥。這一路大軍到了河北,除了白白消耗錢糧,毫無建樹,迫不得已纔派了王孝傑去,偏又讓依附於武氏的蘇宏暉爲副元帥,結果……”
狄仁傑越說越痛心。
他精於政治,知道武則天面對一而再的失敗,依舊不放棄用武氏一族的勢力帶兵,是爲了大勝之後分享軍功,樹立武氏一族的威望。也就是說,武則天現在已經傾向於立武氏子侄爲皇嗣,這是爲武氏政權作過渡準備。
所以,大周軍隊現在敗得越慘,對武則天的打擊就越慘,就越有利於李唐的復興。可是,這個代價也太慘烈了,數十萬的子弟,爲了滿足女皇一個人的權利慾望而命喪沙場。
狄仁傑擔心契丹人會放下舊怨,同契丹聯盟,如果那樣,朝廷就不僅僅是經受幾場大敗、元氣大失的問題,而是西南的吐蕃、西北的突厥、北邊的契丹和奚人達到一個反周大聯盟的問題。一旦出現這樣一幕,以眼下朝廷的實力,如何應對?
帳外的雪越下越大,不知不覺間,大地已被大雪覆蓋,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大雪茫茫中,數騎快馬從遠處馳來,進了狄仁傑的大營。
信使從馬上躍下,喘息未定,便道:“有兵部行本,需請狄元帥閱覽。”
狄仁傑親兵陪着他頂着漫天大雪往帥帳處走,邊走邊道:“兄弟這麼急促,可是有何重要軍情?”
那信使答道:“在下是送調兵令來的,朝廷委任婁大將軍爲副大總管,沙吒忠義大將軍爲前鋒總管,要兵發河北討逆!狄帥現爲西路軍主帥,要從這兒調兵調將,當然得先報知狄帥!”
那親兵訝然道:“要調這兩位大將軍?他們可都是能征善戰的老將,北邊戰事如此吃緊了麼,居然要調兩位大將軍一起北上,卻不知這一路兵馬的主將又是何人?”
那信使眸中閃過一抹不屑的鄙夷,語氣卻極恭謹地道:“主將乃是河內郡王、右金吾衛大將軍武懿宗!”
帳中,兩個耄耋老臣發泄的牢騷越來越多,他們越說越是憤懣,先是大罵,最後忍不住傷心地流下淚來。
他們一個爲國戍邊,守了一輩子邊疆,可國家卻越守越弱,他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一個努力爲了國家的富強而治理政事,可他只換來一次次的被流放,他不知道自己的奮鬥還能不能有結出碩果的一天。
更叫他們恐懼的是,他們效忠了一輩子的帝國正在迅速地衰弱,他們不清楚還有沒有起死回生的那一天。兩個老頭兒罵着、哭着,醉成了一灘爛泥。他們擁睡在一張榻上,酣聲如雷。他們希望能一直沉睡下去,再也不要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