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在沒有風的時候就像一劑蒙汗藥,叫人昏昏欲睡、周身乏力,悶得透不過氣來。
楊帆躺在一張涼蓆上,不知睡到什麼時候,忽然感覺一陣氣悶,他睜開雙眼,見天還沒有亮。他有些口乾,迷迷糊糊地坐起來,摸到那根自制的木拐,架在右臂下,摸黑走到桌邊,抓起水壺狠狠地灌了一氣兒,又向牀尾的馬桶處走去。
柺杖在地板上一頓一頓的,發出“咚咚”的聲音,窗口馬上出現一個人影,探頭向裡邊看了看。藉着微弱的月光,看到楊帆是在起夜,又縮回了頭去。
楊帆已經在這座小鎮上住了三天了,對於契丹人突然留駐於此,他也感到奇怪。這裡周邊城市密集,都是朝廷的地盤,如果契丹人想要選擇一個據點,這裡絕不是一個好的選擇,最好的選擇應該是盧龍。
費沫頭兩天也一直在向他發牢騷,不明白大軍爲何在這裡駐紮,不過昨天早上何阿小來過一趟以後,費沫便沒有什麼牢騷了,也不知何阿小跟他說過什麼。
楊帆方便以後,忽然沒了睡意,便拄着柺杖,一步一步挪到窗前,窗外巡戈的武士像午夜的幽魂一般逡巡來去,月光映在他們手中的刀上,反映出一抹寒光,讓人看了倒是會油然生起一種清涼的感覺。
天空的月只有半輪,薄霧輕掩,並不明亮。楊帆輕輕吁了口氣,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凝視着那薄雲輕掩的半輪月亮,楊帆癡癡地想:“如果契丹人一直留在這裡倒也不錯,等我的腿傷養好一些,就容易脫困。一旦回到深山,我想逃就難了。”
大宅第三進院落靠東牆的一排廂房裡。黑漆漆的沒有點燈,其中一間房裡卻有兩個人影鬼鬼祟祟地湊在一起。其中一人正是樑爽,另一個人則是他派往涿州報訊的那個密探,他叫張書豪。
樑爽壓低聲音問道:“公子有何吩咐?”
張書豪道:“公子說,機會難得,務必要讓他死在這裡。”
樑爽眉頭一皺,道:“我竭力巴結,也只是叫那些契丹人沒有太過爲難我們,可我們終究不是他們的人。楊帆現在在咱們的地盤上不假。可他並不是一個人,我們怎麼可能殺得了他?”
張書豪道:“公子已經下了死令,一旦讓他逃脫,那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公子說,不管是下毒、行刺、暗殺。反正什麼手段都成,如果需要,這所莊園也可以放棄,放一把火引起大亂,亂中下手取他性命,只要能辦成這件事,公子不吝重賞!”
樑爽細細盤算一陣。點頭道:“嗯,你先歇息去吧,我好好覈計覈計,看看有沒有機會下手!”
張書豪道:“我這兩天一直沒在這裡露過面。突然出現個生面孔,不會引起他們懷疑麼?”
樑爽嗤然道:“放心吧,我們所有的人都被關在這個跨院裡,那些契丹兵根本就不曾正眼看過我們。也沒數過我們的人數,誰記得你是誰。”
張書豪這才放心。趁着夜色悄悄遁了出去。
樑爽望了望天空中朦朧的月亮,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個鎮上盧氏莊園是最大的,那個叫費沫的契丹將領理所當然地搬進了這裡,楊帆也隨之住了進來。可是雖然近在咫尺,想要殺他談何容易,那些防範楊帆逃走的契丹兵,同時也是他最好的保護,公子這個命令,想要施行,難吶……
涿鹿城內,李盡忠所在的那幢大宅。
李盡忠又掙扎了三天,最終還是沒有撐過去,三更天的時候,他黯然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他手下的將領們都率領着本族的勇士駐守在外圍,他們已經佔領涿鹿多日了,對於朝廷兵馬不能不妨,所以此時沒有守在他的身邊,他嚥氣的時候,身邊沒有別人,只有一個孫萬榮。
房間裡還瀰漫着藥味兒和李盡忠身上腐爛處發出的臭味兒,蚊子在迷濛的夜色中不知疲倦地飛翔,倏爾會偷襲一下同死人一樣呆呆怔坐的榻邊的孫萬榮,孫萬榮神思恍惚,全無察覺。
過了許久,他才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沉聲道:“來人!”
門開了,外面迅速走進幾名親兵。
作爲遊牧民族,他們每一個成年男子都是戰士,部族的首領日常並沒有專門的侍衛,戰時召集部落中的牧人就是他的軍團,而最親信的士兵則出自於部落中與部落首領平素關係最爲密切的那些家庭。
駐守在這座府第中的戰士,都是李盡忠和孫萬榮的絕對心腹。這些戰士們的臉色都很沉重,有些人臉上還有淚痕,但他們沒有人在孫萬榮面前哭泣出聲,只是靜靜地聽着他的吩咐。
孫萬榮用沙啞的聲音吩咐道:“把所有的藥材集中起來和可汗的遺體盛斂在一起,不要用棺槨,可汗病逝的消息,絕對不可以聲張出去!”
“是!”
孫萬榮眸中倏然閃過一抹厲色,又道:“等我們撤出涿鹿城的時候,要把這幢宅子燒了,那些處決的醫士屍體全都丟進去,不能叫任何人辨認出他們的身份!”
“是!”
孫萬榮的聲音依舊沙啞着,但是隨着幾句話說開,隱隱泛起了金戈之聲:“向全軍將士傳令:明日開始,調集一切騾馬、車輛,各部集中搜羅來的全部糧草,米裝袋,袋裝車,後日一早,大軍開拔,回返山中!”
頭兩道命令,他是說給這些親兵聽的,第三道命令,卻是要說給全軍將士聽的。說到這句話時,他那蒼老而憔悴的臉上,隱隱流露出一種鋒利如刀的決然和一種奇異的興奮。
這些契丹部落,要麼是因爲李盡忠、要麼是因爲他,要麼是因爲他們兩個,才毅然加入這場戰爭,如今李盡忠逝去,所有的責任他必須擔起,責無旁貸!
從他們舉旗造反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要跟龐大如巨獸般的朝廷對抗,前途必定佈滿荊棘。但那時李盡忠是可汗,他從旁輔佐,壓力從來不像今天這般沉甸甸的。
今天,這一切都要由他來承擔,這是責任,也是動力,孫萬榮的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旺盛鬥志!他要打一場勝仗,打一場大勝仗,讓李盡忠尚未遠去的英靈放心,讓所有的族人放心:他孫萬榮一樣可以帶着大家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翌日近午,費沫突然接到軍令,他馬上吩咐人把樑爽喊了來。
樑爽對契丹人的各種要求一直儘量滿足,費沫見他服服帖帖的,倒也沒有過於難爲他。對他好一些,就等於給其他士紳們樹了一個榜樣,那些士紳們纔會竭力滿足他們的要求。北地民風剽悍,大多數人都習有武功,如果過於刻薄,甚至威脅到他們的性命,這些莊戶人家拼死反抗的話,雖然能鎮壓得下去,畢竟也要有所損傷。
樑爽見了費沫,扮出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點頭哈腰地道:“將軍,您找我?”
費沫撅着屁股趴在炕上,粗聲大氣地道:“嗯!我們這就要走了,你把你們這兒的騾馬、車輛都集中起來,把糧食裝袋,再搬到車上,用繩索捆好,外邊還要蓋上油氈,要不然走到半道兒一下雨,那就全毀了!”
樑爽大吃一驚,失聲道:“甚麼,你們這就要走了?”
費沫乜着他道:“怎麼?老子要走,還得經你允許?”
樑爽趕緊道:“不不不,在下的意思是說……那麼多的糧食,怕是一時來不及全部裝車!”
費沫道:“哦!那你們就挑燈夜戰,我們明兒一早才走呢,你現在馬上去辦,油鹽醬醋什麼的也都裝上,捆紮結實點。只要你好好聽話,本將軍也不難爲你,要不然,不但抄你的家,連你的命也一起捎走!”
樑爽聽說他們明日才走,心中稍安,連忙答應下來。
費沫又道:“還有,你單獨準備一輛輕車,上面多鋪兩層褥子,本將軍要用。”
樑爽的嘴角抽搐了兩下,連忙答應下來,便去後面把那些拘在跨院裡的夥計都招呼出來,在契丹兵的監視下,蒐羅各種米袋子和大小車輛,把糧米裝車。
糧窖裡,樑爽和張書豪站在如山的米堆上,一面用木鏟裝着糧食,一面小聲嘀咕。
張書豪撐着米口袋,小聲道:“明兒一早他們就走了,公子交待的事可怎麼辦纔好?能想個法子給他下毒麼?”
樑爽狠狠地鏟了一鍬糧食,飛快地看了一眼糧倉門口持刀站立的契丹兵,壓低嗓門道:“飯菜他們都是自己燒的,咱們插上不手,再說,想下毒……毒從何來?這鎮上就一家藥店,他們一來就把藥店所有的藥都抄走了,連砒霜都抄走了,說是要用來往箭簇上淬毒。”
張書豪焦灼地道:“那怎麼辦,公子的脾氣你是曉得的,公子恨楊帆入骨,如果咱們眼睜睜地看着楊帆離開……”
樑爽一鍬下去,突然想起了什麼,他趕緊奮力幾鍬,把米袋裝滿,然後擁下木鍬,湊上前去幫着張書豪捆紮袋口,趁機對他小聲說了幾句什麼,張書豪臉上倏然閃過一抹喜色,他沉着地點點頭,便扛起一袋剛裝好的糧食出了糧窖。(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