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俘虜做到你這份兒上的,倒是少見!”
費沫走到近前,見楊帆一副樂逍遙的模樣,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他揶揄了一句,在楊帆身邊坐下,順手遞過一張比巴掌還大的草葉子,裡面包着一把桑葚,有的已經熟透了,紫黑紫黑的,發出誘人的甜香味兒,有的還是紅彤彤的。
“做俘虜已經夠倒黴了,難道還要每天愁眉苦臉地折磨自己麼?”
楊帆笑吟吟地坐起來,扔掉狗尾巴草,接過草葉包着的桑葚,順手拈了一顆丟進嘴裡,果肉豐厚,微酸極甜,果然很可口。
楊帆乜着費沫,問道:“你們已經派人進京了?”
費沫點了點頭:“嗯!已經走了兩天了,大元帥當年在中原做質子時,身邊帶有幾個侍衛,也都極熟悉你們中原情形,這一次派了其中一個去。”
楊帆搖搖頭道:“我看效果恐怕不大。”
費沫睨了他一眼道:“怎麼說?”
楊帆又丟了一個桑葚入口,說道:“沒錯!你們是打了勝仗,可是朝廷從來不曾把你們放在眼裡,你們現在打的勝仗越多,女皇帝越拉不下臉來跟你們談和。如果是吐蕃或者突厥,或許還有迴旋的餘地,可你們……”
費沫道:“我們抓了你們十幾員大將,那個姓武的婆娘若是不答應,你們一個都活不了!”
楊帆嘲諷道:“老費,你以爲這是你們兩個部落之間打仗呢?你們抓了他們幾個大頭領,就可以讓他們用牛羊、草場來贖回?這是朝廷,不管是因爲女皇的體面還是朝廷的體面,都絕不可能向你們低頭!”
費沫黑黝黝的臉龐脹紅了:“一直以來,朝廷要打仗。讓我們出兵,我們就出了,自備糧食、兵器、馬匹,先是跟着太宗皇帝打。再是聽高宗皇帝的旨意打!朝廷要我們納貢。我們納了,每年都選最好的毛皮、最肥的牛羊進貢。可朝廷是怎麼對我們的?
你們的邊軍不守在我們的外圍。保護我們這些朝廷的子民,反而守在我們內側,突厥人要靠我們去防守,而你們還要像防賊一般防着我們。我們拿牛羊和邊地的漢人百姓換些米糧,你們的邊將還要抽無數的重稅!
我們現在想要的並不多,我們依舊願意尊奉朝廷爲主,我們只要求對我們少一些苛待,少一些壓迫,允許我們平等地和你們漢人買賣牛羊,撤走你們所謂的邊軍!這要求很過份嗎?”
“很過份!”
楊帆道:“在你看來。固然是理直氣壯。可是你要清楚,你們不是吐蕃或者突厥,不是一個國家,你們沒有資格先造反。殺了朝廷的兵,抓了朝廷的將,再同朝廷談判,討價還價地提條件!
對你們這般作爲,朝廷惟一的選擇就是嚴厲地打擊,殺一儆百。如果朝廷答應你們,那不僅僅是面子問題,朝廷的疆域很大,有許多像你們一樣的部族,今天對你們破了例,別人就可以有樣學樣,到時候朝廷何以自處?”
費沫沉默片刻,冷笑道:“沒得談,那就繼續打好了!只不過……,朝廷既然拋棄了你們,你們也就沒什麼用處了,等我們的使者從朝廷帶回不好的消息之後,可汗一定會處死你們的!”
楊帆把桑葚放到草地上,仰天躺倒,枕着手臂,喃喃地嘆了口氣,說道:“我沒死在萬馬軍中,能多活這許多時日,已經很幸運了。如果終究難免一死,我也沒什麼好遺憾的。不過,如果我死了,黃泉路上也不怕寂寞的,反正用不了多久你就會來陪我!”
費沫重重地呸了一口唾沫,罵道:“你少說晦氣話!我纔不會死呢,你們朝廷兵馬很厲害麼?十六萬大軍,還不是被我們一口就吞下去了。”
楊帆豎起一根手指,悠然搖動,說道:“話可不是這麼說的,這一次,朝廷吃了大虧,虧就虧在太驕狂了,從將到兵,就沒有一個人把你們當回事兒,下一次,你以爲朝廷的兵馬還會這麼大意?”
費沫冷笑不語,心中暗想:“你以爲我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向朝廷求和上麼?我們可也不只做了一手準備。”只不過,這是極度機密,即便楊帆已是階下囚,告訴他也不怕泄露出去,費沫也是不能說的。
楊帆繼續道:“你也是當過兵的人,想必知道些古往今來的故事,你看那些做流寇的,哪有一個能撲騰得起半點浪花?不管最終成敗,但凡曾經輝煌過的,都必須掌握兩點!”
費沫神色一動,忙問道:“哪兩點?”
楊帆道:“第一,是要有一個穩定的根基之地,要有民可馭,有糧可籌,到處流竄始終沒有一個根基之地的,是折騰不了幾天的。”
費沫沉默片刻,又道:“那第二點呢?”
楊帆道:“第二,就是要有一個明確的主張,要讓天下人知道你想要什麼,你爲何而戰。而且你想要的,正是天下人想要的,這樣才能得道多助。陳勝吳廣不過是兩個泥腿子,都知道喊出‘伐無道、誅暴秦’,以號召天下人響應。
商湯反夏,說‘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赤眉軍的樊崇,一個不識字的匹夫,也知道喊一句‘殺人者死,傷人者償創’,張角說‘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王莽僞造天命,漢光武帝則說‘劉氏復起,李氏爲輔’,至於本朝……,呵呵,試問,你們有什麼?”
費沫反駁道:“全是廢話!你以爲憑我們契丹部落可以獨立一國甚至推翻大唐?如果我們那麼說,就真的成了造反,朝廷不殲滅我們誓不罷休!”
楊帆道:“你以爲你們現在沒有喊出獨立一國或者推翻大周的口號,你們的所作所爲就不是造反了?漢七王之亂,雖不敢喊出造反的口號,也要喊一句‘清君側、誅晁錯’。告訴天下人他們意在晁錯,不在天子,以避免天下人共討之。”
費沫沉思起來,半晌。方緩緩言道:“我們……能喊什麼口號?”
楊帆道:“武周當朝。可天下百姓依舊心思李唐,如果你們能喊出擁戴李唐、擁護相王李旦、擁護廬陵王李顯的口號。那麼就可以順應天心民意,百姓們對你們的牴觸就不那麼強烈了,而朝廷要對付你們也會引起種種非議。”
費沫眼睛一亮,一拍大腿道:“着哇!果然好主意。若是如此,我們便出師有名,反要陷朝廷於不義了,朝廷派了大軍來,官兵中但凡志在匡復李唐的,也不會全力圍剿我們。”
楊帆微笑道:“正是如此!”
費沫興沖沖地道:“我去跟可汗和大元帥說!”
費沫跳起身來拔腿就走,楊帆暗暗鬆了口氣。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他也知道這費沫的心思不像粗獷的外表一樣粗魯,還真怕不能說服他呢。
眼見費沫遠去,楊帆又拿起那包桑葚。吹去幾隻爬上去的螞蟻,拈了一枚桑葚丟進嘴裡細細咀嚼,味道很甜。
過了片刻,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楊帆一扭頭,就見費沫去而復返,又出現在面前。楊帆詫異地挑了挑眉頭,費沫陰沉着臉色,一字一句地道:“你是在利用我,是不是?”
楊帆心中一跳,忙故作平靜地道:“何出此言?”
費沫道:“你是黑齒常之大將軍舊部,而黑齒常之大將軍是被武周朝廷所害。你一定痛恨武周,希望能匡復李唐。你給我出這個主意,是希望利用我們契丹人,對朝廷施加壓力,迫使皇帝在皇儲人選上不敢妄動手腳,是不是?”
楊帆的目的太明顯了,他和契丹人本是敵對關係,根本沒理由幫他們想一個能夠扯起大義名義立足的主意,費沫只要稍一轉念,想不猜到他的用心都難。
楊帆把心一橫,乾脆爽快地道:“沒錯!我就是在利用你們,替李唐的兩位王子出力。我不喜歡這個朝廷,我也不喜歡一個女人做皇帝,爲了保住她的權利,肆意濫殺!可是我這個主意,對你們並沒有害處,不是麼?”
費沫嘿嘿一笑,道:“不錯!只要能給那婆娘添亂的主意,對我們而言就是好主意!我回來,只是想告訴你,別拿費某人當傻瓜!”
費沫轉過身,哈哈大笑着離去。
這些天來的交流,費沫早已瞭解了楊帆的態度,這個周將顯然極爲厭憎他的皇帝和武周朝廷,所以楊帆會幫他出這麼一個主意,他一點也不意外。
打出這個口號,明顯能改善他們尷尬的境遇,漢人雖然不至於因此投奔,攘臂響應,畢竟他們是契丹人,不是李唐的王室,但是那婆娘想要徵召兵馬平叛,怕也不會有那麼多人響應了。
眼見費沫大笑離去,楊帆暗暗鬆了口氣,這是一個極好的契機,忠於李唐的力量正在漸漸恢復,並暗暗攫取着權力,如果以契丹人爲壓力,迫使朝廷調整它的政策,李唐勢力無疑將進一步復甦,並迅速發展。
只不過,想做到這一點,光靠契丹人喊出這個口號還不行,必須得有人在朝中配合。楊帆如今身陷敵手,是無法在這件事上起主導作用了,不過他相信“觀天部”那幫老傢伙會敏銳地抓住這個機會。
李老太公等七宗五姓的老狐狸們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狄仁傑等那些被放逐的宰相重臣們聽到這個口號也不會無動於衷,而太平那隻狡猾的小狐狸同樣不會讓這個大好機會從掌心白白溜走。
想到這裡,楊帆不禁輕輕嘆了口氣,被抓進敵營做了俘虜,反而可以對朝廷產生前所未有的重大影響,實是始料未及。
可是,如何才能逃出生天呢?這可不是憑一副伶牙俐齒就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