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紋路細密、平滑如紙的雪白絹布上,一枝狼毫鋒尖如針,若沉若起,運走如飛,一個顰笑嫣然、嬌媚可人的女子形象,便漸漸在絹上翩然浮現出來,黃景容把筆擱在一筆,輕輕撫摸着光滑的絹布,彷彿撫摸在那女子可人的臉蛋上。
在嶲州時,他以謀反爲名抓了薰期,薰期馬上服軟,向他送上大把的金珠玉寶,還送了兩個美麗的蠻族女子給他,這令黃景容產生了一個此人軟弱好欺的感覺。他並不知道那些禮物和那兩個美人兒,都是羅書道替薰期送與他的。
他覺得,只要再度拿下薰期,好生敲打一番,就足以令其他土司頭人心生戒懼,紛紛送上厚禮,到時候只要稍作示意,薰期也會很爽快地認下他這個便宜女婿。
說起來,稱得上美麗的女子其實不會相差太多,不管是五官、皮膚、身材、體態,很難有太大的區別。鶴立雞羣很明顯,鶴立鶴羣還會那麼明顯麼?這時候區分高下的就是氣質了。
羅書道送予他的兩個蠻族美人兒各有可人之處,但是與薰兒相比,便有了些小家子氣。薰兒是土司的女兒,蠻族的公主,自有一種高貴優雅的氣質。可是這種氣質與京城的使相千金們又截然不同。
她畢竟是自由自在地生長在山野叢林中的女子,有種京城仕女所不具備的野菊花般的鮮姿和活力。這種區別,就像同樣形狀的一顆玻璃球和一顆鑽石的區別,這樣本該互不相容的兩種氣質完美地融合在她的身上,令她產生了一種別具一格的迷人魅力。
正是這種在很多美女身上看不到的靈氣兒,打動了黃景容的心,他想要這個女人。而這一切就要看他施壓的力度,他相信堂堂欽差,挾天子劍下視百官,足以令這些在西南一角窮蹦躂的山大王們俯首彌伏。
可是,力度夠了。他還需要速度。他怕楊帆追來姚州壞他的好事,所以他已迫不及待地向姚州都督和刺史施壓了,他相信這兩個人不敢不屈服。御史臺當初可以把一任任宰相當韭菜割,如今雖已大不如前,要收拾幾個邊州官僚總還是容易的吧。
姚州都督府就是文皓所在部落的原來的土司府,共有四進院落,第一進院落是公堂和牢房。第二進院落是土司辦公和文武下屬處理公務的所在,此外還有一座軍械庫,儲放重要的軍事物資。
第三進院落是私塾學堂、書房帳房以及土司宴請賓客、召開大型會議的所在。第四進院落就是土司一家人生活居住的地方,這裡還設有內書房、內帳房和一些必要的客房。
在整個建築羣中軸線的第四進院落裡,庭院深深處,有一處大殿。這裡是土司處置秘密事務、決策重要大事的所在,就算家裡人輕易也不得進入。大殿是用慄木建成的,左廂房是椿木,右廂房用楸木,正合了“正立春秋”之意,祈望着傳承萬代,世世昌隆。
此刻,就在這處大殿上。姚州都督文皓和姚州刺史雲軒正一臉嚴肅地商議着公事。大殿裡沒有其他人。大殿外五六丈處,就是四面環繞着大殿的高腳樓。樓下行人、樓上住人,樓與樓之間有長廊相通,持着梭槍的土兵在樓上四面巡弋着。
大殿上,刺史雲軒沉聲說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呀。文兄,你還要猶豫嗎?”
文皓遲疑道:“老弟,不能輕舉妄動啊!薰家和孟家是此地大族,傳承千年,樹大根深,咱們還當徐徐圖之,謀而後動才成。”
雲軒冷笑:“再謀而後動徐徐圖之,那人家就要傳承兩千年、三千年、一萬年了,到時候樹更大根更深,你就能撼動他們了?要我說,這是咱們唯一的機會,藉助朝廷之力,把他們一舉剷除,錯過這個機會,他們還要世世代代騎在我們頭上,再也不可能有這樣的好機會了。”
文皓雙眉一擰,道:“你可想到了失敗的後果?”
雲軒不以爲然地道:“能有什麼後果?想要動他們的是欽差、是朝廷,咱們兩家是迫於無奈,只好從命嘛。朝廷要是打過來,想要治理這裡還得靠咱們,到那時咱們是朝廷的大功臣,從此就是咱們坐天下!如果失敗了……”
雲軒微微眯起眼睛,有些陰險地道:“那自然是黃景容的錯!朝廷上,會念着咱們的忠心,以後定會給以咱們許多好處。姚州這面,薰孟兩家雖然比咱們勢大,可是想把咱們吞了也能撐死他們。咱們只是畏懼朝廷、聽命行事而已,他們又能如何?只好吃了這個啞巴虧。”
文皓輕輕搖頭,站起身來踱了一陣,成功的貪婪和對失敗的恐懼在他心裡反覆交鋒,掙扎不已。過了半晌,他才說道:“機會的確難得,不過爲了穩妥起見,咱們應該拉攏孟家一起打擊薰家,你看怎麼樣?這樣可以確保成功,而且一旦失敗,有孟家頂着,薰家也找不到咱們頭上。”
雲軒的臉色很難看:“文兄,以孟家的勢力,如果拉他入夥,那薰家垮了之後,他們的土地和百姓,還輪得到咱們來接手麼?到時候可不就成了孟家一家獨大?孟家在這姚州說一不二,再也無人能制,我們不是更加難過?”
文皓想想也是道理,便道:“如果這樣,咱們便把孟家拋在一邊,合咱們兩家之力對付薰家!”
雲軒的臉色更難看了,道:“如果現在有幾位小土司,聯手想要吞併我的領土,文兄會怎麼做?”
文皓眉頭一挑,道:“他們敢?咱們兄弟是什麼交情,我自然全力以赴,派遣兵馬助你解圍!”
雲軒道:“如果你我交情一般,甚至老死不相往來,那又如何?”
文皓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蹙眉沉思片刻,猛地一拍大腿,道:“那我也要出兵,還反了他們了,敢壞了規矩,以後別人有樣學樣,那還得了?再說。你要是倒了。他們吞併了你的領土和子民,勢力壯大之後,就該對我下手了!”
雲軒激動起來,黑紅的臉龐因爲充血顏色變得更深了,他激昂地道:“不錯!你知道,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從中原請了有學問的讀書人來教我學問。我熟讀中原的史書後,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
中原王朝更迭是那麼的頻繁,不管多麼強大的王朝,最多兩三百年,一定會被其他的王朝所取代,我就感到很奇怪。爲什麼在我們這裡,一千年前誰最強大,一千年後還是他的家族最強大?
爲什麼我們這裡所有的土司捆在一塊兒都不及中原的皇帝強大,也沒有他們那麼嚴格的完善的制度,可是我們這裡儘管各個部落之間常常發生征戰,卻總是不痛不癢,一千多年下來還是一千多年前的格局,當初是土司的他的子孫還是土司。當初是頭人的他的子孫還是頭人。既沒有變大,也沒有變小。爲什麼?”
文皓被他這個話題吸引住了,好奇地問道:“你說爲什麼?”
雲軒道:“就是因爲每一代的土司和頭人們,都是你方纔的這種想法!這麼想當然沒有錯,因爲不這樣做,今天被吃掉的是別人,明天可能就換了你。可是爲什麼偏偏是在我們這裡會是這樣?
因爲我們這裡有強者,但是從來都沒有一個可以像中原的皇帝一樣把整個天下變成他家天下的那樣一個人。所有人都想更強大、都想往上爬,都想得到更多,也都怕失去現在所擁有的。
我們這裡有大土司、有小土司、有大頭人、有小頭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領地和子民,誰想吞併別人的領地和子民,都會受到其他所有土司和頭人的敵視,擔心你會成爲他們的敵人,於是所有人會聯合起來,把你打壓下去!
想向更強大的土司挑戰,除非聯合其他所有更強大的土司,可那樣一來,得利的只能是那些更強大的土司,我們何苦來哉。不聯合那些比我們強大的土司,誰想蠢動,就會被所有強大的土司當成害羣之馬聯手消滅。
因此,不管有意還是無意,大家會一起維持這裡的傳承秩序,不希望它發生變化。這就是我西南地區大族世家千年傳承不衰的原因!可是現在不同了,天時、地利、人和我們都有了,文兄,再也沒有更好的機會了!”
雲軒越說越激動,跳起身來,唾沫橫飛地道:“現如今,姚州地區這個秩序的最大維護者就是薰家和孟家,你我兩家的實力僅次於他們,有朝廷給我們撐腰,至少可以確保其他大族不敢插手干預。如果我們失敗,還有朝廷大軍出面,這樣的機會放過了天理不容!你文家世代祖宗都不會原諒你。”
文皓長長地吸了口氣道:“你相信黃景容的話?你認爲朝廷會出兵?”
雲軒道:“御史臺的厲害,難道你沒聽說過?皇帝對御史臺言聽計從,他們說誰是亂黨叛賊,誰就一定完蛋!”
文皓道:“可我聽說來俊臣被貶官了,御史臺已大不如前。”
雲軒道:“來俊臣倒了,御史臺卻沒有倒,從這次御使臺奉旨巡察地方,查勘謀反一事,就能看出來。”
文皓沉吟不語,雲軒又道:“最重要的是,我們有退路!如果我們敗了,還有朝廷,如果朝廷不肯發兵,那就拋出黃景容以息衆怒!進可攻,退可守,我們還有什麼好怕的,大不了折損一些兵馬,可是比起我們可能獲得的收益,難道不值得嗎?我們將改變此地千年未變之格局啊!”
文皓被打動了,他擡起頭,目中射出刀鋒般凌厲的光芒:“你說的對!我賭了!”
御史臺狗急跳牆、捏造流人謀反以自重是冒險;張柬之想順勢而爲、舉燎天大火一舉燒光這羣王八蛋是冒險;文皓和雲軒想火中取栗,借朝廷之威挑戰西南千年不變的階級制度,何嘗不是冒險?
誰說我們沒有冒險精神,我們的官場就是一羣冒險家的樂園。
黃景容端詳那絹上美人良久,又爲她題下七絕一首:“獨辮明滅系紅絛,滿頭雲錦分外嬌。流蘇俏向紅顏窺,鬢雲暗把劉海招。緊袖白衫洱海憐,絳紅領褂蒼山繞……”
題罷詩,黃景容怡然自得地捋着鬍鬚,陶醉地笑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