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德感嘆道:“因爲他們手段殘酷,常以小罪而入大罪,遇案唯恐其不大,株連唯恐其不廣,誰也不知道他這殺人的鋼刀下一刻會不會就莫名其妙地落到自己頭上。這些人爲國執法,實際上卻成了法的最大破壞者。
酷吏們妄圖以嚴刑峻法來解決一切問題,完全是捨本取末,無視實際存在的矛盾,他們不想着如何解決這些問題,而是以暴力酷刑強行維持自己想要的局面,縱有一點效果,其後的反彈也會更加嚴重百倍。
酷吏嚴延年擔任太守時,爲了樹威,把各縣的死囚全部集中到郡府行刑,血流數裡,此後在其轄地,但有小罪者,也是盡皆處死,一時間駭得野無行盜,庶幾太平。然而沒過幾年,更多的人鋌而走險,盜賊蜂起,愈演愈烈,最後乾脆從盜賊變成聚衆謀反了。
百姓們說:“寧要貪官,不要酷吏!”爲何如此?因爲貪官固然攫取財富,橫行不法,卻沒有酷吏那般明目張膽,對於貪官,民衆至少還可以揭發他們,對於酷吏,民衆就只能三緘其口,敢怒而不敢言,甚至不敢怒也不敢言。
今之酷吏,較之古之酷吏更加不堪,爲了取悅皇帝,樹立政績,他們無所不爲,爲了斂財奪權,同樣無所不爲。知古可以鑑今,想那古之酷吏,較之今之酷吏不知高尚幾許,於國於民仍是有害無益,今日酷吏爲害之甚可想而知。老夫自爲相以來,深覺酷吏之害。打擊酷吏、還朝政之清明,是老夫一直在做的事。”
太平公主微笑道:“宰相所言甚是,太平深以爲然。自周興伏法、來俊臣貶謫以來,朝中酷吏偃旗息鼓,貌似不復爲害了,可是他們無時不刻不在等待機會,試圖東山再起。前些日子三法司會審一案中。他們蠢蠢欲動就是爲此,要防止他們死灰復燃,宰相責任重大啊!”
李昭德道:“老夫一向以打擊酷吏爲己任,只是不知公主殿下對於打壓酷吏可有什麼高見麼?”
太平公主笑道:“本宮一介婦人,能有什麼高見?不過……,刑部司新任郎中楊帆,自執掌刑部司以來,對於大理寺和御使臺的冤獄撥亂反正。頗有功績,他的作爲倒是與宰相的想法不謀而合啊。”
李昭德頷首道:“楊帆麼,老夫也曾注意過他,只可惜他的鋒芒只是曇花一現,如今在刑部泯然衆人,已毫無作爲了。”
太平公主嫣然道:“李相睿智,卻也有看走眼的時候,想必是操勞國事,日理萬機,所以有所疏漏了。楊帆如今之所以鋒芒稍露。即作隱晦,只不過是因爲他只是刑部司的一個郎中。上面還有個頂頭上司崔元綜。崔元綜此人膽小怕事,對楊帆百般掣肘,楊帆縱有千般本事,怕也施展不出來了。”
李昭德眸中露出一絲微微的笑意,說道:“楊帆麼,畢竟還太年輕,總要有人在上面把握大局的。否則他不是成了一匹脫繮的野馬麼?真惹出不可收拾的事來,誰去替他收拾殘局?不過嘛,崔元綜此人確是少了一些銳氣。身在法司。卻喜歡瞻前顧後,甚爲不妥!”
太平公主馬鞭輕搖,灑脫地道:“是啊,如今刑部尚書之位久懸無主,崔侍郎又是個不務其業的,本宮以爲,這刑部的正堂該換換人了。”
李昭德輕輕蹙了一下眉頭,緩緩說道:“可是崔元綜爲官並無大錯,能把他換往何處呢?”
太平公主道:“無錯那就是有功了,以崔元綜的資歷,升一個宰相也還可以的吧?政事堂裡有李相公作主,相信崔元綜若升做宰相的話,可以在李相身邊做更多的事情。至於刑部呢,若能換一個肯做事、肯放手讓手下人去做事的人,於國於民都是好事。”
李昭德的目光微微閃動着,問道:“那麼公主以爲,何人可爲刑部尚書呢?”
太平公主道:“李相公上佐天子,下攝百官,這刑部尚書的人選,當然該由李相斟酌纔是。”
李昭德捋着鬍鬚微微一笑,徐徐說道:“嗯,老夫覺得,現任司賓卿豆盧欽望性情穩重,堪當大用,可惜……他的資歷略嫌不足!”
太平公主道:“所謂資歷都是人捧出來的。人人都覺得他有資歷,那他自然就有資歷了,如果李相有意於豆盧欽望的話,本宮雖不在官場,卻也有些人脈,如果李相作出提議,本宮願意幫李相搖旗吶喊。”
李昭德趕緊拱拱手道:“老夫一番苦心,都是爲了天下黎民。公主若能促成此事,老夫真要代天下謝過公主恩德了。”
太平公主莞爾道:“不敢當李相一謝。太平以爲,刑部如今官吏不全,李相既然想以刑部牽頭,整肅綱紀,這刑部裡就要多多充實些精明幹練的官員才行。竊以爲,若豆盧欽望爲刑部尚書,還需一位能與他配合默契的侍郎,纔會避免重蹈刑部司左右郎中爭權的覆轍。據本宮所知,左諫議大夫陶聞傑熟諳律法,精明幹練,又兼性情沉穩,寬厚待人,如果讓他擔任刑部侍郎,相信會與豆盧欽望相得益彰。”
李昭德輕輕“啊”了一聲,沉吟着道:“左諫議大夫陶聞傑麼?嗯,老夫對他的爲人也略知一二,此人若爲刑部侍郎麼,老夫以爲,確可擔此重任!”
說到這裡,兩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一番重大的人事任命就在這走馬逍遙之間完成了。
御史中丞萬國俊騎着一匹老馬,懶洋洋地走在回城隊伍的邊兒上。
現在御史臺還不是張揚的時候,騎一匹老馬也會顯得低調一些。
前方不遠處,楊帆挺拔地坐在一匹棗紅馬上,萬國俊冷冷地盯了一眼他的背影,對策馬走在一旁的衛遂忠道:“怎麼樣,還沒拿住他的什麼把柄嗎?”
衛遂忠本是坊間一個潑皮,被來俊臣慧眼識英才,提拔重用起來,如今雖然做了侍御史,依舊痞氣不改,方纔滿朝文武送薛大將軍離京,他還能扮扮樣子,這時騎在馬上,腰也塌了,肩也斜了,全無一點官形。
他用馬鞭蹭了蹭襆頭,苦惱地道:“我安排了好幾名懂律法的御使,想着尋他公務上的岔子,可是楊帆現在根本不做事啊,那個陳東本來做事就小心,現在更是滴水不漏,想在他辦的案子上找漏洞更不可能,此人在法司衙門打了半輩子滾,會叫我們抓着把柄麼!”
萬國俊尋思了一下,道:“那麼他的私節呢,就沒有一點有虧德行的地方?他最近沒跟太平公主在一起麼?”
衛遂忠攤手道:“還真沒有。這些天他帶着洛陽府的人一直在些尼庵道觀裡出出入入的,你不是說此事涉及魏王和樑王,叫咱們不要插手麼,我就沒怎麼理會,這兩天……聽說他常去一座什麼尼庵,卻沒有洛陽府的人陪着了。”
萬國俊皺了皺眉,疑惑地道:“不要洛陽府陪同,卻獨自出入一座尼庵,這是什麼意思?”
衛遂忠嘿嘿笑道:“誰知道呢,莫不是這些天辦案子,在尼庵裡發現了什麼俊俏的女尼,想勾引人家動凡心吧?”
衛遂忠本是一句玩笑話,萬國俊卻雙眼一亮,道:“衛兄此言,沒準真就一言中的了。此人既與太平公主有私,定也是個貪慕富貴、迷戀女色之徒。他獨自一人出入尼庵做什麼?太也不合情理,依你此言才合乎情理……”
衛遂忠一聽也來了興趣,莫非那尼庵裡真有什麼小尼姑,生得天姿國色,迷得這位已經摺了洛陽之花的楊郎中神魂顛倒麼?
他馬上興沖沖地道:“既然如此,我會派人盯緊了他,若是有空,我會親自去盯着他!”
……
千金公主的車子此時也夾雜在一大羣皇親國戚中間,緩緩地往城裡頭走。從十里亭到城門,還有相當遠的一段距離,車水馬龍的送行隊伍在官道上綿延數裡,緩緩而行。
千金公主車後緊隨着的是一輛牛車,兩頭大青牛皮毛光鮮,頭頂兩盤牛角粗大茁壯,十分威武。
車子的簾子是垂下來的,看不見裡邊的情形。今天來爲薛懷義餞行的人五花八門,形形色色,許多人彼此之間都不熟悉,因此無人知道這輛未打官幡的車上是什麼人,也懶得去問。
車中坐的人就是姜公子,側坐在他旁邊的是司徒亮。陸伯言並沒有隨他出來,儘管陸老頭兒功夫精湛,可是畢竟年紀大了,精力不足,再加上有傷在身,從長安一路跋涉至此,縱然是鐵人也有些吃不消,此刻他正在千金公主府上歇養身體。
車上懸掛着竹簾兒,從裡邊能依稀看清外邊的行人,外邊的人卻無法看清裡邊的乘客。姜公子此刻就端坐車上,定定地看着右前方挺拔地坐在馬上的楊帆背影,目光一片森然,如果目光能殺人,楊帆此時早已千瘡百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