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天亮的時候,船正泊在天津橋畔,隨着浪頭一起一伏,就像太平公主那飽滿挺拔的胸膛。
太平公主悠然醒來,只一睜眼,就看見楊帆正靜靜地凝視着她,眼神清明。
他正坐着,貌似他就這麼坐了一宿。
太平公主看清了船中情形,便訝然輕呼,急忙爬起來,有些過意不去地道:“你……就這樣……,一宿沒睡了麼?”
楊帆笑笑,說道:“偶爾不睡也沒什麼。”
他靜了靜,又道:“你聽,橋頭、街上,其實好多人這一宿都沒睡,現在纔開始回家。”
太平公主難爲情地道:“可你今天還要回衙門辦公。”
楊帆又笑:“那也沒關係,其實我現在在衙門裡比任何人都清閒,我隨時可以補覺,絕不會有人來煩我。”
太平公主忍不住笑了,說道:“你在刑部的情況,我隱約知道一些,我知道你每天都在睡大覺,不過我知道你不是一個喜歡認輸的人,你的反擊雖然未必一定是贏,但你若毫無反擊之舉,那就太不正常了。我想……許多人大概都在等,等着看你的手段。”
楊帆微微蹙了蹙眉,疑道:“許多人,比如說?”
太平公主嫣然道:“比如說母皇,比如說我,比如說樑王,再比如說崔元綜。”
楊帆輕輕摸挲着下巴,悠悠地道:“這麼多人麼?我倒沒有想到。”
太平公主輕輕撩了撩鬢邊凌亂的秀髮,她側枕在楊帆腿上,現在臉頰上被衣褶壓出一道痕跡,看着反而讓她憑添幾分慵懶迷人的成熟女子的味道。
她用纖長的手指把秀髮優雅地掠到耳後,悠悠說道:“母皇把你派到刑部,不可能對你在那裡的舉動毫不關心;武三思現在最大的對手就是武承嗣,如果你能控制刑部,那麼你將成爲他極大的助力,他也不可能不關心;至於崔元綜,他的能力或許有限,但是能夠坐到這樣位置的人,除了傅遊藝那種因緣際會的廢物,絕對沒有一個傻瓜!而我……,我們也有同一個目標,我當然也希望你能在刑部站穩腳根。”
太平公主凝視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所以,很多人都在等,都在看。如果你沒有辦法在刑部站住腳,那麼母皇也罷、武承嗣也罷,都會毫不猶豫地放棄你。畢竟,他們想用你,是爲了對自己有所幫助,或者讓自己少操點心,而不是把你當成一個沒長大的孩子,天天跑去給你撐腰,爲你操心!”
“至於崔元綜,他到刑部時間還短,同陳東暫時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假以時日的話,他畢竟是刑部正堂,這種優勢可以保證他能壓制陳東,所以,他也不希望跳出一個有強大背景的人,以致養虎爲患!”
楊帆笑了笑道:“聽着好複雜!這就是我不喜歡官場的原因:這裡陰險的人太多!相比起來,還是軍伍中好一些。還有那些權貴,雖然一個個飛揚跋扈的,可是喜憎之色他們都擺在臉上,絕不會像刑部衙門裡那些人,一個個都跟笑面虎似的。”
太平公主吁嘆道:“官場如戰場,甚至比戰場更復雜的……”
楊帆打斷了她的感嘆,開始提起情場:“天已經亮了,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昨夜赴約,爲的是你逼婉兒發的毒誓,這個誓如何解得?你若不早些說個明白,在我心中總是如同梗着一根刺。”
太平公主神色黯了一下,輕輕問道:“你……已經聽她說了所發的誓言?”
“是!”
“那她有沒有告訴你,我是怎麼說的?”
“還用說麼?你和我本是盟友,當然,盟友也可以捨棄!所以……如果我說你出面救我,完全是因爲你我有共同的目的,是盟友的關係,那是昧着良心說話。可是,我領你的情,不代表因此可以讓你欺侮我的女人,這件事,我很惱火!真的很惱火!”
“你的女人……”
太平公主聽着有些心酸,如果楊帆說的那個人是她那該多好。可惜她扮演的,偏偏是欺負他的女人的那個角色。
太平公主垂下眼簾,輕輕地道:“我對她說:‘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我可以救他,但是你要發下毒誓,如果你違背誓言,那麼他就……”
太平公主沉默了一下,輕輕揚起眼簾,問道:“你明白了麼?”
楊帆眉頭輕鎖,茫然道:“我明白什麼?”
太平公主的臉蛋微微有些發紅,期期艾艾地道:“我說,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這是……她發下的毒誓的前提!所以……所以它並不是不可解的……”
楊帆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驚了一下,神色複雜!繼而……他臉上的表情越來越精彩,太平公主垂着眼簾不敢與他對視,偷偷瞄着他的表情,臉蛋兒卻是越來越紅,就像一隻初次下蛋的小母雞。其實,這位大膽的公主有時候也蠻喜歡害羞的。
楊帆臉色變幻不定,半晌之後,突然沉聲說道:“可是你讓小蠻發誓時,貌似不曾這麼說過?”
太平公主幽幽地瞟了他一眼,幽幽地道:“因爲……我不知道你對她也用情如此之深,只想着能要她不糾纏你也就夠了,少一個人與我分享,不好麼?可是……,你可以在婉兒之後喜歡了小蠻,爲什麼偏偏不能喜歡我?”
“我怎麼可能同你在一起?”
“爲什麼就不能?”
太平公主擡起頭來,目光灼灼:“現在人人都以爲我已經和你在一起,怎樣了?至於未來,要我休了駙馬也不是不可能。要駙馬主動休了我,我也一樣能辦到!”
“不可能!令堂在世一日,這就絕不可能!你是女帝唯一的女兒,你的丈夫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姓武!”
“她在時,我可以不要名份地同你在一起。阿母年事已高,總有一天她會離我而去!”
“那又怎麼樣?那時,你就可以擁有名份?”
太平公主沉默了一會兒,有些氣忿起來:“我如今可以不要名份地跟你在一起,將來……她們就不可以捨棄名份麼?”
眼見楊帆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太平公主趕緊服軟,解釋道:“不是我想咄咄逼人,而是因爲我的身份……,就算做皇帝的是我阿兄,他也不會答應他的妹妹與別的女子共侍一夫。除非,我纔是皇帝!”
這句話說出口,太平公主忽然就是一呆,她的眼神陡地亮了一下,不知轉起了什麼念頭。
楊帆道:“你是皇帝,我也不會做你的皇后!天下已經有一個女皇,或許她本有能力比許多男人做皇帝做的更好,可是因爲天下人的反對,她的智慧和精力都用在剷除異己上了,其結果就是,若不是太宗高宗兩代打下的雄厚基礎,就憑她殺了那麼多的宗室、良臣和名將,這天下早就糜爛不堪了!”
這番話簡直就是大逆不道,可是艙中的這兩個人打的都是“女帝之後,再復李唐江山”的主意,自然不會計較這番話。
楊帆沉聲道:“所以,一個女帝就夠了,再來一個,沒人受得了,除非有朝一日這天下女子能與男人平起平坐,否則你最好打消這個念頭。”
太平公主道:“不說天下,先說你我!”
楊帆道:“說到你我,能蒙殿下傾心,楊某自然感激。可是殿下的打算總是叫人受不了。你每每都會覺得自己受了很大的委屈,做了很大的讓步,可你似乎從來沒有想過別人的感受。”
“小蠻是我的髮妻,婉兒早就與我情訂終身。我與她們長相廝守,將來還會生兒育女,然後有那麼一天,你叫我休棄她們,連着她們爲我生的兒女掃地出門,而你寬宏大量的地方是……可以允許她們沒名沒份的悄悄與我來往,你還覺得自己付出了莫大的犧牲,受了莫大的委屈!”
太平公主有些茫然地道:“我說錯了什麼,或者做錯了什麼嗎?有什麼不對?”
楊帆撫着額頭,苦惱地道:“殿下,你從一出生就是高高在上,貴不可言。你的身份天生與我們不同,作爲天家子女,你的想法和我們永遠不在一個層面上,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與你溝通。”
太平公主眉頭蹙得緊緊的,一臉無辜。
饒是她聰明絕頂,她還是想不明白楊帆到底在說什麼。她是天皇貴胄,確實與凡夫俗子有着本質的不同,她的身份、她所處的環境,讓她的思想根本不可能與普通人站在同一層面去思考。
楊帆此前所擔心的並沒有錯,有些東西是隨着一個人生活的環境,自幼的地位,而深入骨髓的,當它成形以後,就很難因爲其他事情而改變,哪怕是愛情。他們相處越久,隔閡和分岐也就會越多。
王子和公主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那是童話。
他們可能甜蜜地在一起,可能越來越厭煩;可能你儂我儂,可能有了外遇;可能生了可愛的小公主小王子,也可能因爲生不出孩子而互相怨尤;可能四世同堂其樂融融,也可能婆媳矛盾大打出手。可能依舊幸福着,可能已經同牀異夢……至於一位公主,嫁了一個自幼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窮小子,爲人處事、理念想法各個層面還能始終與之非常融洽,那更是童話裡的童話!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