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終人散。
太平公主送走最後一個客人,站在堂前,只覺身心俱疲。
當年她第一次成親的時候,皇家爲她舉行了盛大了典禮,因爲送親的人馬車仗太過龐大,無法駛入坊間,甚至連坊門都要拆下,送親那個晚上無數的侍衛打着火把,把路邊的路木都烤糊了。
這一次武李聯姻,政治意義重大,婚禮依舊隆重無比,只是因爲準備倉促,規模上同上一次無法相比。然而這對太平來說,這已繁瑣到無法忍受了。
實際上她第一次成親時規模如何的宏大,那只是旁人津津樂道的故事,在太平心中始終難忘的,只有她坐在送親的馬車中的歡喜與憧憬,洞房之夜在駙馬薛紹面前寬衣解帶時的忐忑與嬌羞。而今天這場喜宴,她只是一絲不苟地在走婚禮的程序。
天后親自趕到爲女兒主持婚禮,日暮時分才擺駕回宮,新人夫婦和文武百官、皇親國戚恭送天后的全過程就用了差不多一個時辰,回來依舊擺宴慶賀,直到此時賀客們退去,留下滿堂狼藉。
大唐婚制,紅男綠女。
但是,太平公主此時卻穿着一身黑色的曲裾深衣。
這是依照周禮舉辦的一場婚禮,周制尚黑。
武則天早就聲稱武氏祖上即爲周武王,她的親生父親武士彠又有周國公的封號,前不久傅遊藝率衆上書勸進,也是請天后易國號爲周。稱大周皇帝。如今,太平的婚禮居然就一改大唐傳統,舉辦了一場隆重的周制婚禮。
太平公主在心中冷笑,母親還真是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資利用的機會啊!
玄黑色的絲質深衣,纁紅色的衣緣,莊重而大方,蔽膝、佩玉等一應俱全。。她的頭上也沒有滿頭珠玉,僅僅是一枝式樣奇古的玉步搖,頗有先秦古韻。
暗而沉的衣料顏色和樸素的妝飾。雖然不似後世禮服的鮮明和喜慶,卻透着一種肅穆與莊嚴,然而配着她那絕無一絲歡愉的神情。卻有一種暮氣沉沉的感覺。
外管事李譯肅立在她身邊,微微垂着手站着,太平公主長長地吁了口氣,吩咐道:“簡單收拾一下就算了,明兒再仔細打掃。”
“喏!”
一見太平公主轉身欲走,李譯連忙追上兩步,小聲提醒道:“公主,駙馬他……”
太平公主站住腳步,扭頭看了看,駙馬武攸暨一張臉已經喝成了豬肝色。眼睛半睜半閉的趴在一張案几上,喃喃自語地還在念叼着什麼。
太平公主厭惡地道:“讓他在這兒趴着吧!”
一進後宅,內管事周敏就迎了上來。
太平公主問道:“崇訓、崇簡他們都睡了吧?”
今兒這場喜事,大概最開心的就是太平的四個孩子了,他們把這場喜宴當成了一個很熱鬧的遊戲。這一晚上都興致勃勃地在人羣裡鑽來鑽去,不過客人們還沒走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玩累了,被保姆帶離了前堂。
周敏應道:“是!小郎君和小娘子都睡着了。公主要沐浴嗎,水已經備好。”
太平公主淡淡地道:“先擱着吧,我去書房整理些東西。”
書房裡面。太平公主把燈燭移近了些,靜靜地看着她收集的情報,仔細地思忖着:“黑齒常之死了,隴西少了一員大將,這個空缺必然有人覬覦,只是太后登基在即,這時提出來顯然不合時宜。
那些人在等機會,這個機會很可能就是母親正式登基的時候,新皇登基,有功之臣各有封賞,那時把這軍權交給一個保她登基立下大功的人,正是順理成章。”
狄仁傑之意,是把這兵權奪回來,不讓它落在武承嗣手中,眼下最合適的人選,唯有婁師德。但太平公主的胃口卻不只於此,她想把整個隴右的武裝力量全部整合在一起,於隴右各道大使之上,設隴右諸軍州大使,節制整個河隴西域軍政大權。
於公來說,這樣可以最大限度地調動河西諸軍力量,抵禦吐蕃與突厥的聯手入侵,確保河西安全。於私,可以讓她控制、影響一支舉足輕重的軍事力量。而這,無疑需要更細更深的謀劃。
同時,陷殺黑齒常之,謀奪隴右軍權的主謀是武承嗣,出謀畫策的是他的左右手周興和丘神績,當設獻計讓自己嫁給武承嗣的也是這兩個走狗,不管是從她謀求政治權力的角度,還是個人私仇的角度,這兩個人都一定要死!
而無論是謀奪軍權還是陷殺周興和丘神績,角逐之地雖在朝堂,可這功夫還是要着落在隴右,只有那裡大局砥定,才能一箭雙鵰:權力到手,仇人授首!
想到這裡,太平公主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燈光映着她的眸光,像波斯貓兒似的閃耀出詭譎的光芒。
“咣噹!”
書房門開了,武攸暨醉醺醺地出現在門口,瞪着一雙血紅的眼睛,狼一樣地看着她。門口左右兩個健婦一臉失措的表情。
太平身邊這些健婦,個個都是身手高明的相撲高手,問題是武攸暨畢竟是太平名正言順的丈夫,未得公主命令,她們這些奴僕豈敢以下犯上。
太平公主眉頭一蹙,冷冷地道:“你來幹什麼?”
武攸暨粗魯地推開側身微攔的一個健婦,搖搖晃晃地走進來,噴着酒氣,大着舌頭道:“今兒……呃,今兒是老子大喜的日子,你……你說老子要幹什麼?老子要睡覺!”
他頭暈目眩地轉了兩圈兒,迷茫地道:“這……這就是洞房麼?牀……牀榻……在哪裡,快……快服侍我睡覺!給我寬衣……”
太平公主強抑怒氣道:“駙馬,你喝醉了!”
“咦?我大喜的日子。我爲什麼不能喝醉?我開心吶!我高興吶!哈哈哈哈……”武攸暨藉着酒勁兒,佯瘋佯狂地大笑起來,大笑聲中兩行熱淚撲簌簌地滾落。
他擦擦眼淚,打了一個酒嗝,彎着腰向太平公主湊近了一些,眯起眼睛打量她,詫異地問道:“你是誰?穿得這麼難看!瞧……你這樣子。好象……剛死了丈夫似的,哈哈哈……,太有趣了。我也剛死了娘子,哈哈哈……”
“啪!”
一隻玉掌拍在案上,太平公主兩道蛾眉聳起。鳳目含威地道:“駙馬醉了!小袖、紫衣,你們把駙馬扶去‘黑麪郎’那兒好生歇息!”
“黑麪郎”是豬的雅稱,太平公主府自然不需要爲了吃肉而自己養豬,但她府上還真有一個豬圈,因爲那時候驢子、豬、鵝等物在富貴人家都可以當成寵物養着,太平府上這隻‘黑麪郎’就是太平公主長子薛崇訓養的一隻寵物豬寶寶。
“公主!”
門口兩個膀大腰圓的健婦駭然看向她,太平鳳目一睨,冷笑道:“怎麼,你們敢不聽本宮吩咐?”
“婢子不敢!”
門口兩個健壯的婦人對視一眼,走上來挾起醉得不省人事的武攸暨就走……醉春樓。桃樹下,七七姑娘向沈沐訴說着自己的委屈,忽然就落下淚來,啜泣道:“你爲什麼總是對我這麼客氣?”
沈沐一臉無奈地道:“我對你客氣難道也錯了?”
七七姑娘抽抽答答地道:“你知不知道,你對我越客氣我就越傷心?你爲什麼總躲着我?”
沈沐道:“哪有這種事。我是真的有事在忙。”
七七姑娘抹着眼淚兒道:“藉口!都是藉口!難道我李綾荃就不如她一個當壚賣酒的……”
沈沐臉色一沉,道:“七七,不許你侮辱她!”
七七咬了咬牙,道:“我知道,你雖也是五姓子,卻曾飽受宗支長房的欺壓。你在長安‘得月樓’上就曾說過。‘世人皆重五姓女,唯我棄之如敝履!’就因爲我姓李,我是李氏宗支長房的人,所以你嫌棄我,是不是?”
沈沐的頭開始疼起來,他以手撫額,有氣無力地應道:“哪有啊……”
“就有!看你言不由衷的樣子,我在長安,你躲來洛陽!現在我來了洛陽,你還要躲去哪裡?”
沈沐苦笑道:“再過一陣兒我要去隴西,到白水澗一帶辦點事!”
七七叫道:“果然,你又要躲我,我就這麼討人嫌麼?”
沈沐一臉“蠢樣兒”:“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願意,可以一起去……”
七七先是一呆,繼而雀躍道“當真?果然?男人說話要算數,你可不許反悔!哇哈哈哈……”
聽到七七猖狂的笑聲,沈沐就已經開始後悔了……
……
房間裡,天愛奴同楊帆低聲絮語着:“……,世家能歷千年而長存,任你王朝變幻始終不倒,自有他們存在的道理。能夠作爲世家繼承人來培養的子弟,絕對沒有紈絝,也不可能平庸。
還有一點,就是他們會不遺餘力地栽培人才。如果被他們發現哪一個人大有前途,或者這人是個可造之材,他們就絕不會放過。他們不會因爲嫉賢妒能而打壓你,也不會自視清高而放過你!
他們會用你不可拒絕的條件,讓你成爲他們的人,不遺餘力地扶持你、栽培你,這是世家的心胸,也是隻有世家纔有的能力!”
楊帆目光微微閃爍着,道:“我明白了,沈沐就是世家的人,你的那位公子也是!既然他對我的接觸對我有利而無害,你……爲什麼還要違反規矩告訴我?”
天愛奴被他一問,也不禁有些茫然,她的大眼睛忽閃半晌,才咬了咬嫩紅如新鮮果脯的誘人櫻脣,輕輕地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雖然他沒有惡意,我還是不喜歡他那種要利用你的感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