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謹慎地搜過幾條街,最後用禁軍腰牌叫開了道政坊的坊門,由坊正陪着,搜了些家中有房舍出租的人家,當他走出道政坊的時候,滿天星辰閃爍,已是四更時分。
楊帆提着燈籠,想要放棄夜間的搜索。兩個異族女人,這個目標的確很明顯,但洛陽城也實在太大,幸好那兩個突厥女人逃離的時候城門已關,連接南北兩城的幾座橋也加強了監管,她們不大可能逃到南城去。
這樣的話,只要人還在北城,搜索範圍就小得多,夜間不可能一戶戶的擾民盤查,莫不如明天天亮後再搜索。但是當他走到大街上時,他忽然發現對面高高的宮牆上有一道豎牆。那是一道危牆,因爲地面坍陷的緣故,這片牆頭有些外傾,整片城牆進行修葺太費錢,所以砌了一道豎牆抵住了牆面。
楊帆知道這道牆後面就是倉城,不禁心中一動。
他來到洛陽之後,身負血海深仇,尋找的仇人皆來自官場,他也預料過復仇的過程必定十分艱難,也曾想過一旦暴露身份該匿往何處,這倉城就曾在他的考慮之中。那兩個突厥女人會想到這裡麼?
楊帆想着,眼睛漸漸眯了起來。
他走到牆邊,擡頭看了看那堵豎牆,牆基只到他腰部,之上就是一道傾斜的一人寬的牆面,可以很容易地爬上去,楊帆把燈籠丟在地上,一腳踩滅,把障刀挪到最容易拔出的位置,便縱身躍上牆面,一步步向上走去。
他調入百騎後,配備的武器就是障刀。唐軍中有四種刀。儀刀主要用在各種儀式上。雖然華麗,但實戰效果遜於其他三種刀。陌刀是重兵器,其形制有些像斬馬劍。用於戰場廝殺極爲犀利,但是在宮中使用就嫌笨重了。
剩下兩種刀就是橫刀和障刀,障刀比橫刀更短。也是四種刀中唯一帶有彎曲弧度的,輕便靈活,便於近身肉搏,同時一旦刺入人體,拔刀時可以給敵人造成二次傷害,所以百騎的日常佩刀都是障刀。
春妞兒和朵朵逃進倉城後並沒有逃向太遠的地方,她們對這兒不熟,而且朵朵滑下牆頭,再接春妞兒下來時。春妞兒頓了一下,動了胎氣,也無法逃得更遠。她們就近逃進了一處倉窖。
而朵朵衝出去尋找水源時。已經被夫人下體流血,痛苦不堪的樣子嚇壞了。匆忙之中又沒有掩門,所以楊帆很快就注意到了這間倉窖。
通向倉窖的是一條幽仄狹長的臺階通道,楊帆持刀側立在門口,向裡邊探望了一眼,便躡手躡腳地潛了下去。在黑暗中憑着腳下的感覺一步步沿着石階走下去,走到盡頭處站住,便隱隱聽到了……
聽到了一陣嬰兒哇哇的啼哭聲!
在這樣的夜裡,在深深的地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突然聽見一陣嬰兒的啼哭聲,饒是楊帆一向膽大,也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小心地探出頭,向倉窖裡面看了一眼,巨大而空曠的倉窖裡面,他看到了一盞燈。
在一片茫茫的黑暗當中,那盞燈發出橘黃色的光,暖暖的、靜靜的,在黑暗之中形成了一個方圓不過數尺的朦朧的光團,在那光團的中央躺着一個女人,因爲距離太遠,以楊帆的目力也無法看的更清楚。
他摒住呼吸,握緊了刀,一步步地走過去,離那朦朧的光團越來越近,這時他看到了,他看到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倚牆半坐着,頭髮散亂,身上、手上乃至臉上,到處都染滿了血跡。
她懷抱着什麼,嬰兒的哭泣聲忽爾又響起,這個女人動了動,似乎舒展了一下懷抱,然後孩子的啼哭聲再度中止,楊帆站在黑暗中,再不向前一步,就那樣靜靜地看着。
原來,那婦人身後無盡的黑暗就是一堵牆壁,難怪他方纔站在入口處看不清楚。他看到那婦人自腰腹以下,月白色的襦裙已經全部被血染紅,在微弱的燈光下本不是那麼刺眼的血跡,卻因爲她蒼白的臉色和滿身滿臉的血跡而顯得怵目驚心。
她的腸腹……
楊帆打了個寒戰,不敢再看下去,忙把目光再移到她的臉上,她的懷裡,他發現她懷裡抱着一個嬰兒,一個**的、身上還有斑斑血漬的嬰兒,嬰兒被她抱在懷裡,正在起勁地吸吮着,而那婦人則垂頭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臉的甜蜜與幸福。
她的胸懷袒露着,飽滿的**沾了痕痕血跡之後更顯出異樣的白嫩,在橘黃的燈光下閃耀出迷人的光彩,但是任誰看到眼前這聖潔的一幕,還會有一絲低俗的念頭?
楊帆只覺自己一顆心堵在嗓子眼上,他想說話,卻沒有勇氣吐出一個字,他想靠前,可是雙腿發軟,根本邁不動一步。他從十三歲就開始殺人,山賊叛黨殺過,朝廷大員也殺過,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看到血會手軟得要拿不住刀。
隨着目光對黑暗的適應,他已經看清楚,那個婦人的肚腹被剖開了,這個初生的嬰兒,是被她剖開了肚子,把孩子取出來的。而她……無視腰腹間的慘狀,懷抱着初生的嬰兒在餵奶。
餵奶本是一件很溫馨的事,可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卻是讓人怵目驚心。
“嗵!”
楊帆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手中的刀會那麼沉重,障刀本不算沉,可他的手軟得竟然拿不住,刀尖觸及地板,發出一聲輕微的聲響。這聲響雖輕,在這寂靜的連嬰兒吸吮的聲音都能聽清的倉窖裡卻顯得異常清楚。
那婦人倏地抱緊了懷中的嬰兒,張大眼睛看着,看着面前的一團漆黑,輕聲問道:“是誰?朵朵?”
她的聲音不大,似乎怕嚇着懷抱裡的孩子,楊帆吸了口氣,用了極大的力氣,才提起手中的刀。緩緩地走上前去。
燈光下。漸漸出現了楊帆的身影,頭戴折上巾,外包紅布帕。短胯袍,寬牛皮帶,半月抱肚。束腿戎褲,一雙短勒烏皮靴,手中有一口閃閃發亮的刀,在燈光下閃爍着寒冷的光芒。
春妞兒目中閃過一抹絕望的光,她低下頭,哀婉地看着正在努力地吸吮着她的奶頭、渾然不知道他的母親正在遭遇着什麼的孩子,兩顆淚珠滴落在他還沾着血跡的臉上。
春妞兒慢慢擡起頭,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楊帆,輕輕地道:“求你。讓我和我的孩子多待一會兒,讓他多吃幾口……”
淚水從她臉上滾滾而落,春妞兒哽咽地道:“他是我的兒子。我們是一世的母子。這一世對我來說就只有這一晚,這一刻而已。好短、好短……,我知道,我絕無生路,我剛剛出世的兒子也一樣,我決定進京的時候,就有人告訴過我這樣的後果。我不怕死,我只求你,讓我多陪兒子一會兒,他纔剛剛出生……”
楊帆喉頭髮緊,吞嚥了一口唾沫,才艱澀地道:“你在流血……”
春妞兒悽然道:“我知道,我已經沒救了,我知道,我快要死了……”
楊帆盯着她,突然問道:“你不是突厥奸細?”
春妞兒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問道:“突厥奸細?派你來的人這樣告訴你的麼?”未等楊帆回答,春妞兒便提高了聲音,帶着驕傲、帶着自豪,大聲道:“我不是什麼突厥奸細,我是黑齒常之大將軍的女人!”
“黑齒常之的夫人?”
楊帆的瞳孔驀然縮小,他相信春妞兒的話。她沒有必要撒謊,這個時候,她已根本沒有這個必要,再加上黑齒常之今天莫名其妙的“自縊”,和她此刻所表現出的對兒子深深的愛,突厥派個女人來當秘探已經是不太容易叫人相信的事,更何況是一個身懷六甲的婦人。
楊帆沉聲道:“我身上沒有傷藥,不過可以簡單地幫你包紮一下傷口。或者……我可以去找個郎中回來……”
春妞兒訝然地看着面前這個小兵,她在丈夫軍中,見到的只有軍令如山,從來沒有見過敢違抗上命的戰士,而眼前這個士兵……
春妞兒詫然道:“你想救我?”
楊帆道:“如果你的話是真的,我絕不會把你交出去!我……會救你!”
春妞兒的眼睛亮了,她的臉色更加慘白,聲音更加虛弱,可是那本已絕望的眼神突然迸發出的光彩,比那盞燈的光亮更加照人,竟然灼得楊帆有些不敢直視。
“謝謝你,我不行了,我知道,我馬上就要死了,如果可能,請救我的兒子!求你!我只要他活着,只要他活着,就好……”
春妞兒終究還是沒有說出自己還有一個侍女在這裡,或許她心裡對這個士兵的話還有一絲疑慮,但是這個士兵已是她臨終前唯一的希望,不管她是生是死,眼前這個士兵都不可能把她的屍體和孩子留在這兒,她只能寄望於楊帆所說的話是發出真心,也唯有如此,她才能走得安心。
她滿眼感激地看着楊帆,想把孩子送過去,但她只是抱着自己的孩子,雙臂一曲,便寂然不動了,眼中灼人的光彩漸漸消失,她死了……
楊帆慢慢走到她身邊,單膝跪下,在他眼中,女人一向都是柔弱的,他從不知道一個女人的勇氣,可以讓他敬畏如斯,如同見到一尊神祗!
他小心翼翼地從春妞兒懷裡抱過孩子。那個渾身**,臍帶打了個結,一身血污還未洗去的嬰兒根本不知道疼他愛他的母親已經離開了這個人世,他正吃的香甜,突然被人抱開,不禁哇哇大哭起來。
楊帆把孩子抱在胸前,看着這個已然長逝,雙目不閉的偉大的女人,聲音很輕很輕,好象生怕吵醒了她似的,他用有些沙啞但是異常莊重的聲音道:“你的兒子,一定會活得好好的,我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