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裡靜悄悄的,坐了七八位學士。*這些學士年紀最老的已近七旬,最年輕的一位也有四十六七的樣子,殿上擺放了十幾張卷耳案几,每張案几前面放着一個蒲團。案几上有文房四寶和各式的書籍,旁邊還各放一個陶製的大甕,裡邊豎放着許多卷軸,一進殿去,一股墨香便撲面而來。
那七八位學士是負責修史、制誥,歸納各類文案的官員,他們的活兒比較輕鬆,幾年的歷史大事,形諸於筆下也不過百十來字,所以平時無所事事,除了寫字兒、畫畫兒,偶爾接些私活賺些潤筆費,便是聚在一起吟詩作賦,自得其樂。
此時,他們正圍攏在一張几案前,搖頭晃腦地吟哦着,上官婉兒一進來,在殿中侍候的幾個小內侍先看到了她,急忙上前施禮道:“見過上官待詔!”
“啊!上官待詔來了。”
那幾位文士看見上官婉兒進來,紛紛迎了上來。上官婉兒吁了口氣,展顏笑道:“幾位學士可是又有佳作了麼?”
一位五旬學士捻着鬍鬚呵呵笑道:“上官待詔來得正好,關老剛剛寫了一首好詩,正要請上官待詔品鑑一番。”
關老指的是這些學士中年紀最老的那一位,此人名叫關逸,今年已六十有七,因爲資歷最老,所以見到上官婉兒,也只有他可以託大坐在座位上不用起身相迎,聽那學士吹捧,關逸呵呵一笑,怡然自得地剛要去拿寫好的那篇詩文,旁邊一位學士湊趣地捧了起來。
這位學士捧詩在手,對上官婉兒道:“張某代關老吟哦一番,請上官代詔品鑑!”
這位學士叫張亮,也是史館的一位學士。當即捧詩在手,搖頭晃腦地道:“早朝開紫殿,佳氣逐清晨。北闕華旌在,東方曙景新。影連香霧合,光媚慶雲頻。鳥羽飄初定,龍文照轉真。直疑冠佩入,長愛冕旒親。搖動祥雲裡,朝朝映侍臣。”
張亮唸完了詩,關逸微笑道:“老夫今日起了個大早,一早到史館來。遙見明堂方向天后正召開大朝會,百官上殿,氣象莊嚴。一時有感,歸來醞釀良久,才寫就這首詩,上官待詔以爲此詩如何?”
上官婉兒道:“關老這首詩立意高遠,韻味十足。把皇家早朝氣象描述得淋……”
她剛說到這兒,楊帆在門口探進頭來,揚聲問道:“上官待詔,東西已經擱好了,若是沒有旁的吩咐,那在下就先回去啦。”
關逸老夫子捻着鬍鬚。微闔雙眼,面帶微笑,輕輕頷首。正如聞仙樂綸音地聽着上官婉兒的讚譽,突然被人打斷,頓時眉頭一皺,張開眼來,不悅地瞟了他一眼。
“哎呀!你是……楊帆!”
史館中侍候的一個小內侍聽見楊帆說話。定睛一看,突然驚喜地叫起來。一句話出口,他才發覺自己有些忘形,急忙掩住了口。
這個小太監平時也喜歡蹴鞠,當日楊帆在宮中比賽時,他也曾在場觀看,對自己心目中的偶像記憶頗深,這一眼認出,忍不住就叫出聲來。
不想他這一叫,學士中最年輕的那位林熙明林學士也忍不住欣然叫了起來:“你說什麼,他就是楊帆?當日蹴鞠連進五球,又與太平公主一起,以五敵十,在擊鞠場上大敗吐蕃的楊帆?”
擊鞠當真是大唐最廣泛、最受歡迎的體育運動,擁躉無數。這位林學士也是個擊鞠、蹴鞠迷,平時閒來沒事,也會與三五知交約戰,一塊蹴鞠或擊鞠取樂,得知眼前這位禁軍衛士就是他常常談及的楊帆,不禁又驚又喜。
關夫子見林學士也對一個宮中侍衛的出現如此大驚小怪,心中更是不悅,便拖着長音兒,淡淡地問道:“這個侍衛,是什麼人吶?”
一旁張亮答道:“就是宮中一個侍衛,聽起來,好像是擅於擊鞠。”
關夫子“喔”了一手,眼皮一耷拉下去,左手一牽右手衣袖,提起筆來飽了飽墨,在紙上隨着揮灑着,不屑地道:“擊鞠,小道也,與國無益,與民無益,不過是娛人娛己的一個小玩意兒,用得着這麼大驚小怪麼!”
林學士聽他語含譏誚,不覺脹紅了臉龐,只是關夫子資歷太高,他不敢反駁。
上官婉兒微微蹙了蹙秀氣的眉毛,這位關夫子一向目高於頂,不過以他的身份,跟一個宮中侍衛如此計較,未免沒有氣度……
上官婉兒正想隨便插上幾句,把這種不愉快的氣氛揭過去,楊帆笑眯眯地開口了。
禁軍侍衛跟這些閒散的史官屬於八輩子打不着的關係,他不用擔心得罪這些史官,更何況他連這個禁軍都沒想過要長做。
其實關夫子這番話他本沒有放在心上。倒不是說楊帆的修養已經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而是因爲直到目前爲止,他根本沒把自己當成一個禁軍侍衛,沒把自己融入到朝廷、融入到這個環境中去。
他如今所做的一切,目的只在於找到苗神客、接近丘神績,當他的目的達到以後,他就會抽身遠去,此間的一切,對他而言都不過是一段回憶而已,他又豈會在乎被關學士看低了他引以爲傲的蹴鞠之技。
但是,他可以不在意關夫子對自己的貶低,卻在意林學士和那個小內侍受辱的感受。
“他們是因爲欣賞我的才藝而受辱,我豈能坐視?”
楊帆邁步進殿,聲音朗朗地道:“這位老先生所言,某不敢苟同。擊鞠雖非大道,卻也不是於國無益於民無益的,真要說起它的用處,在下以爲,比起老先生塗塗抹抹的那些甚麼詩呀賦呀,還要強上幾分!”
關夫子手腕一沉,一幅字就寫壞了,他怒衝衝地擡起頭,衝着楊帆吹鬍子瞪眼地道:“無知小兒,你說甚麼?你說這詩詞歌賦是小道?還……還不如擊蹴鞠那等雜耍取樂的玩意兒?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關夫子年紀大了,當年李世民在大唐大力推行擊鞠運動,以提高國民騎射水平的時候,他早就過了學習擊鞠的年齡,因此對這項運動一向不以爲然,甚至帶些牴觸。他是這史館耆老,其他學士、編修都讓他三分,如今反被一個大頭兵如此教訓,如何忍得。
楊帆道:“河北道冀州地區去年大旱,冬又嚴寒,如今正是青黃不接時節,許多流民乞討進京,夫子可否賦詩一首,讓他們有衣有食麼?”
關夫子一怔,勃然道:“豈有此理!這怎麼可能,這……”
楊帆又道:“安西四鎮陷落,朝中意見不一,有人認爲安西乃雞肋之地,徒然耗費民脂民膏,不如棄而不顧,專心經略中國,以致安西陷落,久久不得收復,夫子何不作一篇賦,讓吐蕃人乖乖讓出四鎮,如何?”
關夫子臉色更紅,氣得發抖,連聲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詩詞歌賦乃風雅之事,你之所言是兵仗戰略,風馬牛不相及也,你真是……咳咳咳……”
楊帆不等他說完,緊跟着又道:“太行山上盜賊縱橫,地方緝捕之,則逃往山中,地方不究,則復出爲禍,地方百姓飽受其害,苦不堪言。不如夫子作一首詩,把他們繩之以法?”
關夫子手指發顫,麪皮脹得發紫,點着楊帆道:“你……你……你……”
楊帆臉色一沉,厲聲道:“文武之道,治國安邦之本。詩文不過是文道衍生的一種遊戲,既不能興修水利、發展農耕,讓百姓豐衣足食,又不能富國強兵,報效國家、兼濟天下,不過是娛人娛己、頤養身心之物,何以叫你自傲若斯?
詩文衍生於文道,擊鞠則衍生於武道。擊鞠可以強身健體、訓練騎射,平時娛人自娛,戰時自有大用,比起你那詩文怎就不能一比?真要算起來,你那詩文,只好三五士子,搖頭晃腦,自得其樂一番,我這擊鞠,王公貴族、士子文人,黎民百姓、販夫走卒,人人可享其樂,比得麼?
你那詩文,絞盡腦汁、咬文嚼字,一個個養得四肢不勤,五穀不分,我這蹴鞠可以強健體魄,可以訓練騎射,保家衛國,比得麼?這史館旁邊不遠,就是中書省,中書省裡的諸位相公,日理萬機,操勞天下大事,哪個憑的是你這無用的詩文?”
“你……你……”
關夫子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楊帆沒再理他,笑嘻嘻地向上官婉兒行了一禮,道:“上官待詔,在下還有職司在身,若是沒有旁的吩咐,在下這就回武成殿當值去了。”
“你,去吧!”
上官婉兒目中隱射奇光,她實未想到楊帆竟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竟有這樣一番見識,在她心中,本以爲楊帆胸無點墨呢。楊帆含笑一揖,轉身便走,上官婉兒望着他的背影,略微有些出神。
後面,關夫子一見楊帆要走,氣得呼地一下就站了起來。卻不料因爲坐得太久,雙腿血流不暢,這一陡然站起,雙腿發木,腦袋缺血,眼前一黑,就向後倒去,張亮趕緊把他扶住,大呼道:“老學士,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