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濯擊鼓聚將,各營將領匆匆披掛起來趕往中軍大帳。不過兩柱香的功夫,他們又急急返回各自的營地,隨即就是整隊集合,軍營中一陣騷亂。
葛福順回到自己的中軍大帳,馬上吩咐全體官兵集合,隨即放下帳簾,對楊帆等人道:“韋濯突然傳令,集合飛騎左衛全部人馬,立即趕赴橫街。”
楊帆等人頓時一呆,這種舉動就算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是極其罕見的行爲,何況此時正是半夜,帶兵入城,進駐宮城,這是要幹什麼?
“莫非韋氏要發動兵變?”
這個念頭剛剛襲上心頭,就被楊帆斷然否定:不可能!韋氏家族現在雖然如日中天,卻如空中樓閣一般沒有基礎,這一切風光都依賴於李顯。
韋家現在非常需要李顯這塊招牌,以培養心腹壯大根基,絕不可能貿然發難,與天下爲敵。就算韋后本人利令智昏,妄想一步登天,整個韋氏集團也不會同意。
即便韋后或韋氏集團同李顯產生了矛盾,或者急於把他一腳踢開,最妥當的辦法也是幽禁李顯,挾天子以令諸侯,靜待水到渠成時再登極稱帝。
韋后不是一直在學武則天嗎,武則天當初就是這麼幹的,她把當皇帝的兒子李旦足足幽禁了八年,一切準備停當,這才讓有名無實的皇帝李旦禪位。
可如今韋氏調兵入城,如果不是意圖逼宮篡位自立,那麼他們想幹什麼呢?楊帆感到難以理解。
葛福順道:“韋濯持有長安兵馬大總管韋溫的調令虎符,確鑿無誤,現在各營兵馬都在調動中,你們幾人此時離開恐怕不太容易了。不如先隨末將一起進城,再伺機離開。”
楊帆等人來時,爲了掩人耳目,穿的就是禁軍士卒的衣服,倒是無需再行更換。葛福順說罷,看了馬橋一眼,擔心地道:“馬將軍,你部恐也在調動之中,你不能及時趕回,這該怎麼辦?”
馬橋答道:“這倒無妨。近幾日我是告了假的,本就不在軍中。”
楊帆略一思忖,果斷地道:“如此,你我就扮做葛將軍的親兵,一同進城。見機行事!”
……
長安城中,一隊隊持戈兵士匆匆來去。殺氣騰騰。
飛騎、萬騎、千牛衛等各路禁軍各於宮城一處宮門外屯紮。楊帆一路行來稍稍估摸了一下,此刻守在宮城周圍的兵力至少得有四萬人,不由暗暗心驚。
韋濯持着兵馬大總管韋溫的調令虎符,一路不斷有禁軍攔路盤問,驗明調令虎符方纔放行。
待他們趕到太極宮正門承天門前的橫街上時,韋濯高聲下令:“全軍就地駐紮。沒有韋大總管手諭,禁止任何人出入,違者格殺勿論!”
數千訓練有素的精銳禁軍立即行動起來,長街上不聞絲毫喧譁聲。可是急促的腳步聲、甲冑的鏗鏘聲、刀盾兵器的碰撞聲,卻匯聚成一股軍營特有的森嚴氣氛。
他們背倚承天門,面朝朱雀大街,剛剛擺好一座心月陣,便有一輛輕車急馳而來,輕車周圍有數十名甲士簇擁着,那種華美精緻的明光鎧可不是每個禁軍將士都能擁有的,除了少數禁軍將領,只有大內武士纔有。
饒是如此,韋濯還是親自帶人上前阻攔、盤問,其中一名騎士向他遞過韋溫的手令,韋濯在火把下驗過無誤後,又與那騎士低語幾句,便回首喝道:“打開宮門!”
沉重高大的宮門轟然打開,韋濯又命令道:“卸去門檻!”
宮門的門檻既長又高,寬達數丈、高有兩尺、木質堅硬結實、外邊還包了一層銅皮,沉重之極,二十多名魁梧的飛騎士卒聯手纔將那門檻卸下,輕車得以長驅直入。
楊帆站在承天門外大街靠近中書省牆角的偏僻處,望着那輛神秘的輕車,自言自語地道:“奇怪!車中是誰,竟然可以驅車直入宮門。”
王毛仲四下逡巡着,悄悄靠近楊帆,低聲道:“大將軍,似乎……出大事了。”
王毛仲的聲音有些緊張,聽起來有些嘶啞的感覺,同寡言少語卻堅毅剛強的李宜德相比,自幼在相王府爲奴的王毛仲固然忠心耿耿,膽氣卻嫌不足。
楊帆笑了笑,答道:“你不必擔心,宮城四周各路兵馬秩序井然,現在持着韋大總管手令的人還可以自由出入宮廷,可見並未發生什麼叛亂,只是在防範着什麼。
葛將軍這一路兵馬守在外側,很方便咱們離開,如果想走,咱們現在就能走,只是既然適逢其會了,何妨弄個明白呢。”
王毛仲訕訕一笑,低聲道:“小人這條賤命不算什麼,只恐壞了郡王大事,這等情形,小人確是有些不知所措,一切但憑大將軍吩咐便是。”
甘露殿中,韋后靜靜地坐在李顯曾經坐着的御椅上,容顏就像一整塊白玉雕成似的,既沒有血色,也沒有表情,她的眸子在燈光輝映下閃耀的光都是沒有生命的。
甘露殿是皇帝的寢宮,她不敢回到立政殿去。立政殿是皇后的寢宮,長孫皇后曾經居住在那裡,王皇后曾經居住在那裡,武則天也曾經居住在那裡。
長孫皇后是一代賢后,英年早逝;王皇后被廢后打入冷宮,最後被武則天殘忍地折磨至死;而武則天本人,則由皇后變成了皇帝,又從皇帝變回了皇后,最後淒涼地死去。
在韋后之前的每一任皇后,一生命運都是精彩紛呈的,不管成功或失敗,但是……還沒有哪一任皇帝是死在皇后寢宮的,韋后不敢留在那裡,她害怕看到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
“娘娘,娘娘……”
一個女官戰戰兢兢地喚了幾聲,顫抖的聲音不斷提高,韋后表面上冷靜到了極點,內裡卻是心亂如麻,直到那女官喚了第五聲才怵然驚醒:“什麼?”
“娘娘,上官昭容到了。”
韋后霍地一下站了起來,急道:“快!快請她進來!”
片刻之後,上官婉兒快步走進大殿。
她從家裡被匆匆接出,一直來到甘露殿前才停下車馬,一路上門窗緊閉,她既不知道傳她進宮的原因,也看不到外界的情形,只從一處處喝問口令、繳驗兵符的聲音中,感覺是出了大事。
她經歷過天堂、明堂兩座舉世無雙的恢宏宮殿被一把火焚爲灰燼的事,她經歷過神龍政變,也經歷過太子謀反,可她從未遇到過如此詭異的局面。
上官婉兒還以爲是皇帝李顯連夜召見,可是當她急急走上大殿時,卻駭然看到韋后焦灼中透着驚喜的容顏,上官婉兒登時芳心一沉,隱隱產生一種不祥的感覺。
“婉兒見過皇后娘娘。不知娘娘深夜召見,所爲何故。”
上官婉兒剛剛說罷,韋后便衝上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婉兒只覺韋后的雙手冰涼,沒有一絲溫度,韋后顫抖的聲音道:“婉兒,陛下……駕崩了!”
在婉兒驚駭欲絕的目光中,韋后向她匆匆解釋了皇帝駕崩的經過:皇帝今夜宿於皇后宮中,宿疾突發,不治而亡。說起來,如果沒有她偷歡於楊均的刺激,基本倒也算是實情。
但重點並不在此,李顯不是一戶尋常人家的丈夫、父親,而是大唐帝國的皇帝,他死了,最最重要的事就是如何善後:誰來做新皇帝。
婉兒迅速冷靜下來,則天大帝那麼大的變故她都經歷過了,這個懼內天子、懦弱皇帝,在她心中的位置着實不高,也就無法在她心中激起更大的波瀾。
她冷靜地對韋后道:“娘娘打算怎麼做該?”
韋后緊張地扼着手腕,在殿上徐徐行走:“你還沒來時,哀家就在思量這件事。爲恐消息泄露,激起什麼莫測的變化,哀家已發北門禁軍五萬,護住了整座宮城,嚴禁出入,以策安全。”
婉兒輕輕頷首道:“娘娘此舉甚是妥當。”
韋后雖然出身大家閨秀,可是大家閨秀學習的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而不是國家大政典章制度。她成爲皇后之後,對這些方面倒是有所瞭解,可比起婉兒依舊望塵莫及。
別的不說,如果離了婉兒,讓她獨自擬出一道合乎李顯風格,足以令天下人相信的遺詔,她就辦不到,更遑論其他更加複雜的政務了,是以聽到婉兒認可,韋后慌亂的心思登時一寬。
韋后又道:“哀家以爲,接下來最緊要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天子之位由誰來繼承。皇帝暴卒,生前不曾立下太子,照規矩就得由哀家與羣臣共同商議了。
可國不可一日無君,譙王遠在嶺南,最快也得一個月纔回得來。況且他資質平庸,何堪大任,哀家以爲,唯有立重福爲太子以繼大寶了。”
婉兒目光一閃,直截了當地問到了最關鍵的一點:“皇四子年幼,若立皇四子爲帝的話,誰人輔政呢。”
韋后深深地吸了口氣,挺起胸膛道:“哀家是重福的母親,是當今皇后,不!哀家馬上就要變成皇太后了,自然是由哀家來攝政。”
婉兒問的是“輔政”,韋后回的是“攝政”,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婉兒看着韋后隱隱透着緊張、興奮的神情,似乎看到了當年的那個武媚娘。她們也許有着太多的不同,但至少在這一刻,她們臉上的神情異乎尋常的相似。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