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公主走進寢宮,見母親正斜倚在榻上,太醫馬秦客坐在榻邊的錦墩上,正爲母親號着脈。安樂道:“阿孃,可是身子不舒服麼?”
韋后鬢髮微散,面帶紅暈,眼波盈盈欲流,倒真有幾分臥榻方起的模樣,她向女兒微微一笑,道:“沒甚麼,還是睡眠不好,經馬太醫調理,已經好多了。”
韋后睨了裝模作樣的馬秦客一眼,輕聲道:“你且退下吧,本宮與女兒說話。”
“是,微臣告退。”
馬秦客連忙拿起一旁根本不曾打開過的藥匣,向韋后和安樂欠身一禮,便向外面退去。
馬秦客儀表堂堂,就是安樂也禁不住多看了他一眼,這一眼看去安樂突然心中一動,馬秦客的嘴角沾着一根捲曲的毛髮,再看一眼母親暈紅的臉頰,安樂心中突然明白了什麼。
韋后被女兒那略顯古怪的眼神兒看的有點心虛,連忙咳嗽一聲,坐直身子道:“女兒今日怎麼有空來看爲娘?”
安樂公主急忙掩飾住自己的異樣,提起裙裾,在原地轉了一圈,笑嘻嘻地道:“阿孃,你瞧女兒這件裙子好看麼?”
韋后一見,頓時雙眼一亮,仔細打量着這條羽裙,讚道:“當真是巧奪天工,女兒是自何處買來這樣一條裙子的,普天之下怕也是獨一無二了吧?”
“嘻嘻,自然是……獨一無二。”
安樂公主大爲得意,說到“獨一無二”時,忽然想到楊家還有一條同樣的裙子,心中不禁掠過一絲陰翳,不過這不快馬上就被她拋到了九宵雲外。
“現在這條裙子不是獨一無二,以後卻一定是!”
安樂公主放下裙裾,上前攀住韋后的胳膊,笑嘻嘻地道:“阿孃,眼看就春暖花開了,我那定昆池也初步有了模樣,母親何不遍邀京都貴婦名媛,在定昆池舉辦一場盛宴呢。”
韋后一聽就明白了女兒的心思,不禁嗔笑道:“你呀,得了一條寶貝裙子,迫不及待地要向人顯擺麼?”
安樂公主並不害羞,笑道:“既有錦衣,豈能夜行,孃親,你應不應嘛。”
韋后略一思索,道:“女兒,倒也不必一定要去定昆池擺筵的,今春朝廷將於南郊舉辦祭祀天地的大典,爲娘想親自擔任亞獻,娘是女兒身,總不好叫一班外臣隨侍做齋郎,所以想要京師所有誥命夫人、使相千金爲隨侍齋娘。
女兒介時與孃親同往,到時候何止可以讓京師所有貴婦名媛見識見識你的風光,便是滿朝公卿,也可瞻仰你的風采啊。”
安樂公主一聽大喜,連聲道:“好啊好啊,只是……母親要擔任亞獻,阿爹會同意麼?”
自周公定禮,禮制在官場中的作用就越來越大,時至今日,每一個儀典的具體的步驟,都蘊含着極豐富的政治意義,大祭這種盛大慶更是如此。
一向以來,天地大祭都是天子負責首獻,公卿百官負責亞獻,如果有儲君在,一般情況下則由儲君負責亞獻。
這種規矩高宗破例一回,由皇后武則天充當亞獻了;武則天也破例了一回,把當時的太子李旦扔到一邊,由魏王武承嗣負責亞獻,這兩件事都曾在朝堂上引起一場激烈的搏奕,是以安樂有此一問。
韋后撇了撇嘴角,輕蔑地道:“你那親兄長重潤早被則天皇后害死,繼立的太子重俊則是個想弒父殺母的畜牲,如今業已伏誅。重福不孝,已遣至嶺南,至於重茂卻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這亞獻除了爲娘,還有誰配擔任吶?”
安樂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道:“自然是我嘍,娘啊,人家可是你的親生女兒,重福、重茂都是庶子,地位卑下,與母親又沒有血緣之親,難道孃親還想從他們之中中擇立一個太子嗎?”
安樂在韋后身邊坐下,又道:“你看,重俊不是你生的,他做了太子是怎麼對你的,竟然想興兵弒母呀!娘,如今連女皇帝也有過了,女兒便做個皇太女又有何不可呢?
咱們纔是一家人吶,與其讓重福或重茂爲太子,來日羽翼豐滿後辜負母親,阿孃不如勸說阿爹立女兒爲皇太女。咱們是至親之人,女兒纔是真正孝順您的。”
韋后瞪了她一眼,嗔道:“荒唐之極!這種事,縱然是皇帝,也不能擅作主張的,你做皇太女?滿朝文武會答應嗎,你爹爹也不能無所顧忌啊。”
安樂不屑地道:“哪裡還有什麼滿朝文武了?如今文武大權,不是都在咱們掌握之中嗎,誰敢不服,就用刀劍逼着他服!啊!阿孃,不如這樣……”
安樂雀躍地道:“反正爹爹不喜歡署理政務的,現在朝政多由孃親主持,乾脆讓爹爹把皇位讓給阿孃吧,爹爹做太上皇,孃親做皇帝,那女兒做皇太女,不就順理成章了麼?”
韋后在她額頭輕輕一點,笑道:“你呀,真是異想天開,你這腦袋瓜兒,整天想些什麼糊塗主意?”
韋后這樣說着,心裡卻是陡然一動:“是啊!政事堂與六部,還有南北兩衙禁軍,如今盡在我韋氏掌握之中,我便真做個女皇,又有什麼不可以?”
韋氏與李顯本就淡了夫妻之情,而且從心底裡看不起李顯,自從儒雅斯文的馬秦客和健碩強壯的楊均先後成爲她的入幕之賓後,心裡就更沒恥李顯的位置,如今女兒一席話,竟然打動了她的心思。
遙想當年女帝武則天威風霸道、舉世無雙的氣派,想起自己在這個女皇婆婆面前,連口大氣兒都不敢喘的小心模樣,韋后不禁悠然神往……
李顯對韋后畏懼久矣,雖做了皇帝,這懼內的毛病也是一直沒改過來。何況如今文武兩途盡在韋氏掌握之中,他這個皇帝當得甚沒底氣。
不過,張柬之等五功臣得意忘形,有僭越之舉時,李顯怒不可遏;他的親兄弟和胞妹大權在握時,他心生忌憚,如今整個朝堂都姓韋了,他卻沒有半點猜忌之心。
這位在房州黃竹嶺一住十六載的皇帝,眼界似乎只有一座茅屋那麼大了,在他看來,妻子再強勢也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家人,她強勢也就是自己強勢,而且她的強勢必須依賴於自己這個皇帝的名份,故而不虞背叛。
於是,韋后央求他要做亞獻,李顯幾乎不做任何考慮,很痛快地就答應了,可這件事卻不出所料地在朝堂上引起了一片軒然大波。
當年高宗皇帝封禪於泰山,就是由皇后武則天負責亞獻,那是史無先例的一個舉動,結果武則天繼高宗之後成了皇帝,從此爲李唐帶來了二十多年的腥風雪雨。
莫非……繼武則天之後,還要再出一個韋女皇?
儘管韋氏已經基本把持了朝廷,但韋氏還做不到控制住所有的聲音,馬上就有御史上本反對,韋后對此早有準備,立即安排人引經據典地說皇后參與大祭乃是古制。
反對的御史則辯駁,古制中皇后參與的大祭是祭祖,是太廟之祭,而非祭祀天地,這兩者有着本質的不同。兩派爭執不下,李顯見狀,便裁決道:“此事可由宰相決定!”
如今政事堂裡那幾位是誰呢?
首鼠兩端的楊再思和明裡忠於李顯實爲相王心腹的豆盧欽望因爲拔河傷了身體,如今纏綿病榻,在家裡養傷呢,剩下幾位宰相有三個姓韋的,都是韋后同族。宰相們自然站在韋后一邊,於是皇后亞獻的事就這麼定下來了。
“砰!”
一杯茶重重地頓在李隆基面前,茶湯一下子溢了出來,淺到桌子上。隨即又是一杯茶,一雙纖美修長的柔荑捧着,輕輕放到楊帆面前,含蓄溫柔地一笑。
李隆基滿臉苦笑,自從上回誤會了楊帆,險些與楊帆發生肉搏之後,得知真相的玉真公主又氣又羞,對她這位三哥就沒了好臉色。
“唉!女生外嚮啊,哥哥這麼做還不是爲了你好。”李隆基揉揉鼻子,鬱悶地想。
“大將軍,請喝茶。”
李持盈向楊帆柔柔地一笑,端起茶盤退出靜室,李隆基一臉幽怨地看着胞妹離去,換來的卻只是一個憤憤地白眼,然後,障子門拉上了。
“咳!”
楊帆尷尬地咳嗽一聲,道:“三郎,這些時日朝堂上發生的事,你都清楚吧?”
楊帆與李隆基都住在隆慶池畔,楊帆的府邸與李成器的府邸還挨着,本不需捨近求遠來玉真觀,但是楊帆也是無奈,他身邊就有他人的眼線,而楊帆現在不想揭穿這個人,又要防範他,也就只有拿玉真公主來做掩護了。
李隆基神色一正,輕輕點了點頭:“皇帝宣佈由皇后做大祭亞獻,之後就有宮女說發現皇后的衣笥裙上出現五彩祥雲,是爲祥瑞,詔告天下。”
楊帆接口道:“昨日又有人上本,說聖人受命於天,之前必有歌謠。高祖受命前,天下歌《桃李子》,太宗受命前,天下歌《秦王破陣樂》,則天受命前,天下歌《嫵媚娘》,今民間有歌曰《桑條韋》,可見韋后是天降國母云云……”
李隆基道:“如此種種,與則天皇后昔日稱帝前何等相似,先是亞獻,繼而祥瑞,緊接着就出現受命於天的歌謠。呵呵,韋后所行種種,都在模仿則天皇后啊!則天皇后接下來幹了些什麼呢?”
楊帆微微眯起眼睛,肅殺地道:“殺李唐宗室、誅李唐忠臣!”
李隆基臉色沉重地道:“我們……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