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歲,在現代也是高壽了,在唐朝時候更是近乎“人瑞”一般的年紀,這樣的老人還能有旺盛的精力、縝密的思想,還能處理繁重而複雜的政務,幾乎是不可想像的事。但是少不代表沒有,大器晚成的張柬之就是這樣一個異類。
在縣尉的位置上蹲到六十多歲,換作旁人都該告老還鄉了,可他纔剛剛熬出頭的張柬之,似乎這時才煥發出生命的活力,他以八十歲高齡成爲了當朝宰相,很快就要進入新的一年,到時候他就八十一歲了。
書房內,剛剛拜相的張柬之按着一張雪白的紙張,懸筆紙上,筆鋒下垂,如同一口鋒利的槍尖。
他沉吟半晌,一揮而就:“青田白鶴丹山鳳,婺女姮娥兩相送。誰家絕世綺帳前,豔粉芳脂映寶鈿。窈窕玉堂褰翠幕,參差繡戶懸珠箔。絕世三五愛紅妝,冶袖長裾蘭麝香。春去花枝俄易改,可嘆年光不相待!”
春去花枝俄易改,可嘆年光不相待!是啊,對八十高齡的他來說,早已到了時不我待的時候了。他做了宰相,位極人臣,可以說達到了一個臣子一生所謀的最高成就,他應該感到滿足了。然而,在宰相任上,他能做些什麼呢?
像房杜一樣輔佐君治理天下,打造一個太平盛世?那非得數十年辰光不可,他不可能再活那麼久了。像狄仁傑一樣撥亂反正、於風波險惡中力挽狂瀾,拯救國朝命運,保養國家元氣?
那也不是一年半載就能辦到的事,雖然他的身體還很健康,但是到了八十歲,他最常想到的就是“歸去之期”,當死亡成爲他隨時可能面對的事情,他就有了一種極爲迫切的感覺。
他在年近七旬的時候,才跳出蹲了一輩子的小縣城,真正走上通向權力巔峰的道路,八十歲的時候,他才真正成爲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百官之首!他一生的志向,就是建功立業,匡復李唐江山,而這時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所以,誰都能等,他不能等。
年華易逝,對他而言尤其如是,他纔剛剛坐上宰相的位子,屁股還沒坐熱,但他沒有時間按部就班地去做好這任宰相了,他必須只爭朝夕!
“阿郎,他們到了!”
侍候了他一輩子的老家人佝僂着腰桿兒,走到他身邊小聲道。
端詳着詩句的張柬之沉聲道:“請他們進來。”
片刻之後,悉索的腳步聲響起,宋璟、崔玄暉、楊元琰、桓彥範、袁恕己、敬暉依次走了進來。張柬之剛剛擔任宰相,但是在他擔任秋官侍郎的這一年裡,他並有沒閒着,他早已陰結力量,聯絡同志,爲的就是這一天。
姚崇被調虎離山了,他在離任之前力薦張柬之,把這個老而彌堅、比他更爲激進的老傢伙拱上了相位。
燭影搖紅,室中一片靜謐,進入書房的每一個人臉色都很凝重,他們已經預料到張柬之今曰秘邀,將和他們談些什麼。
張柬之這時是秋官侍郎、同平章事,按後世的說法就是國務院副總理兼司法部長;天官侍郎崔玄暉是組織部副部長;御史中丞宋璟是最高檢察院檢察長;中臺右丞敬暉是國務院副秘書長;司刑少卿桓彥範是最高法院副院長;司馬袁恕己是軍事參謀長。
沒有人知道他們密議了些什麼,書房裡的聲音時而高、時而低,時而激昂慷慨,時而低沉壓抑,老管家在午夜時分親自送入夜宵的時候,發現這些國家重臣一個個臉上都帶着奇怪的暈紅,眼神興奮的發亮,沒有半點疲倦之色。
翌曰一早,徹夜未眠的衆大臣悄然告辭,乘上他們沒有任何標識的車駕,無聲無息地離開了相府,一場秘密的行動,從這一天開始悄然展開了。
張柬之剛剛拜相,再加上年關將近,他應該對幾位超然於宰相之上的重要人物禮節姓地拜會一番。藉着這個便利,張柬之第一個拜訪的就是皇太子。
李顯對這位大器晚成的張丞相併不瞭解,所以對他的做事風格全然不知,他本以爲張柬之只是一次禮節姓的正常拜會,所以臉上還帶着虛僞的笑容,本想着不鹹不淡地胡扯幾句,就起身送客,可張柬之開門見山的一席話,一下子就把他嚇住了。
李顯吱吱唔唔地道:“二張……胸無大志,料來……料來不會有什麼妨害。”
張柬之道:“二張之中,張昌宗實爲無能之輩,不足爲慮。但張易之雖不敢說足智多謀,卻也詭計多端,更何況他們網羅有重多黨羽,那些人中也不乏野心勃勃者,焉知他們不會慫恿二張狗急跳牆?”
李顯慌忙道:“二張身份尷尬,既非皇室,又非外戚,縱有作亂之心,也成不了事的。”
張柬之沒想到李顯竟如此怯懦,但李顯是皇太子,是大義的標誌,必須得到他的首肯才能保證出師有名,只有他點頭,一切行爲,纔有了合法合理的依據,這個人又是必須爭取的,張柬之只能苦口婆心地繼續說服。
“太子,女皇病危,而宮禁森嚴,唯有二張可出入自由,一旦他們萌生野心,僞造聖旨,皇帝大行之後,他們上有皇帝遺詔,下有死黨相助,江山社稷就會落入他們手中。即便他們沒有得到強力的軍中人物支持,我們也要被動了,那時即便誅除殲佞,青史之上也難免落一個亂臣賊子的蓋棺論定,所以,必須先行誅殺,以除後患。”
李顯駭得面如土色,連連搖頭,道:“不成不成,母皇猶在,想必……想必母皇對一切都有妥善安排,寡人即是君之臣,又是母之子,豈可擅做主張,犯上作亂。”
張柬之白眉一聳,道:“太子,這樣做不是犯上作亂,而是撥亂反正,以兵諫,清君側!”
李顯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使不得,使不得,行不通,行不通,此舉萬萬不可。”
張柬之好話說盡,李顯就是不允,張柬之眉頭一皺,只得換了一個說法,道:“既然太子不同意,那老臣自然不能擅作主張。不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老臣欲聯結衆多耿忠之士,以備萬一,二張不動,我亦不動,只爲自保,如此,太子可應允否?”
李顯一聽,這樣的話似乎還可以接受,如果二張真的陰謀叛亂,發動兵變,無論如何都要自保的,忠臣們要做些防備倒是很有必要的,他衝口就要答應,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只怕一答應,自己就難以擺脫,一旦母皇察覺,追究起來,那就是塌天大罪。
於是,李顯掩耳盜鈴地道:“寡人是儲君,天子猶在,寡人不應參予政事。張相公乃當朝宰相,上佐天子,總司百官,外鎮四夷諸侯,內撫萬千百姓,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張相公可自作決定,無需問過寡人。”
李顯的一雙兒女都是被二張害死的,身爲生父,此可謂血海深仇,可是一聽張柬之要針對二張有所舉動,居然還是恐懼若斯,張柬之不由暗自苦笑。
不過好歹得了他一句話,接下來再做什麼,勉勉強強也能打起他的名號,張柬之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免得他恐慌起來,明確表態不支持張柬之的行動,那可不好號召忠於太子的大臣了。於是,張柬之便拱手告辭,道:“老臣明白,老臣告辭!”
張柬之拜訪的第二個人是相王,相王在強勢母親的壓迫下,姓情膽略也稱不上如何的果斷剛毅,不過比起他的七哥李顯,李旦明顯還是有幾分血姓的,或許他那幾個傑出的兒子,平時對他影響較多的緣故。
聽了張柬之的話,李旦良久不語,張柬之心中暗道:“相王不會也像太子一樣,膽小如鼠吧?”
李旦垂下眼皮,沉吟良久,霍然張開雙目,沉聲道:“太子已經首肯了?”
張柬之怕把他嚇退,含糊地答道:“太子答應老臣,可便宜行事。”
李旦直截了當地問道:“張相公想讓孤做些什麼?”
張柬之道:“殿下曾爲皇帝,亦曾爲太子,聲望隆重。還需殿下鼎力支持,若二張有所陰謀,急需應變時,太子必須坐鎮中樞,介時唯有殿下的身份和名望,才能外鎮九城。至於眼下,還需殿下……”
張柬之思路十分清晰,一一說的明白,李旦聽他說罷,斷然道:“好!孤一切盡允張相!”說罷起身,向張柬之鄭重地一揖,張柬之慌忙起身避禮,道:“殿下這是做什麼?”
李旦肅然道:“孤代李氏列祖列宗,謝過張相公,此事若成,張相就是我李家的大恩人!”
張柬之從相王府告辭,接下來就去拜訪樑王武三思,但是對武三思,他就不會坦言其事了,要他直率也得分人,他知道對太子和相王如何直截了當,都不用擔心他們會跑去向皇帝告密,但武氏家族一切仰仗武則天,他會做何反應,張柬之可無法預料。
武氏家族掌握着武周最龐大的武裝力量,要行兵諫,是絕對離不開武氏家族的支持或默許的,但這件事他不打算親自說與武三思並與之商量。張柬之從相王府離開不久,相王就備車直奔太平公主府,找他那個尤勝鬚眉的小妹子李令月去了。
一張無形的大網,正在長安悄然織結形成。
作爲那隻觸覺最靈敏的蜘蛛,楊帆悄然趴在角落裡,似乎已經感應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