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蠻喜歡張愛玲的小說,說蠻喜歡是因爲還沒有到癡迷的程度。喜歡她對人物心理準確、細膩和獨到的洞察力,如“流蘇表面上雖然和他熱了些,心裡卻怙惙着:他是她吃醋,無非是用的激將法,逼着她自動投到他懷裡去。她早不同他好,晚不同他好,偏揀這個當口和他好了,白犧牲了她自己,他一定不承情,只道她中了他的計。她做夢也休想他娶她……很明顯的,他要她,可是他不願意娶她。然而她家裡窮雖窮,也還是個望族,大家都是場面上的人,他擔當不起這個誘姦的罪名。因此他採取了那種光明正大的態度。她現在知道了,那完全是假撇清。他處處地方希圖脫卸責任。以後她若是被拋棄了,她絕對沒有誰可抱怨。”(《傾城之戀》)喜歡她生動、形象的比喻,如“年輕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溼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金鎖記》)喜歡她細膩而不乏犀利的文筆……
張愛玲是個營造氣氛的高手,她總是用一種悲觀、蒼涼的調子營造着那個時代特有的陳腐、黯淡的氣氛,讓人不由自主地把印象中那一幕幕陳舊發黃的景象從腦中呈現,然後張在這種營造好的荒涼氣氛中不失時機地插入主人公的故事,喜怒哀樂,跌宕曲折,平凡無奇……最後故事如斑斕黴久的香爐中升起的輕煙漸漸消散了,留下淡淡餘香供人回味。
張愛玲善於將小人物內心的醜惡和自私展露出來,揭示他們內心的虛無與生活的荒涼和悲哀,他們似乎看起來熱情、高貴,但內心卻自私自利、貪婪、猜忌、孤獨。如《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開始時企圖嫁給範柳原就是爲了經濟上的安全,也爲了炫耀自己再婚嫁入豪門以報復長期對她冷眼相待的孃家人;《金鎖記》中的曹七巧套入金錢的枷鎖,不惜斷送自己孩子的幸福;《留情》中看似相濡以沫的恩愛夫妻中的妻子也只是覬覦丈夫的金錢……他們是那個經濟蕭條,新舊、中外文化衝擊的時期下部分平凡人物的縮影,他們的心聲、觀念、思想都在張的筆下得到了很好的闡述。當然張愛玲也構寫過一些美好的故事結局和善良純潔的人物,如《傾城之戀》的結局:在戰爭硝煙四起、舉目無親的陰影下男女主人公總算相互依靠對對方有了一點真心,最終結了婚;《小艾》的結局:上海解放了,小艾一家也終於過上安實、滿足的生活。《小艾》中的主人公小艾是個受過許多苦難和折磨仍有着一顆善良淳樸的心的女孩。但是這樣好的故事結局和人物形象在張的小說裡是罕有的,張的大多數小說的情節和人物給人的感覺是壓抑、悲涼的。
張愛玲是個才女,是個優秀、獨特的作家,但她始終無法成爲一個偉大的作家,一個大家。首先我覺得她的小說裡塑造的人物形象過於單一,往往是一些在單一、重複的生活狀態下心靈被腐蝕而變得或麻木或扭曲的可憐女性,傅雷和王安憶稱她們“惡俗”,自然從她們身上反映出來的問題範圍比較狹小,所以導致張的作品難以較爲寬廣地反映時代、社會的現象和問題,難以達到一種社會的現實的高度。其次,作家的選材和視線的角度比較狹窄和重複,嘆的是同一種悲涼的腔調,寫的都是男女之間*的故事。有評論拿張愛玲和魯迅作比較,說魯迅之偉大不但在於他與時代、民族的聯結,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在不斷地超越自我,開創新天地新格式。而張愛玲卻只侷限於她的小圈子當中難以突破。她也沒有從一些底層被社會所遺棄的小人物身上挖掘出他們內心真摯、純良的東西,而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即使是“死屋”十年終日與罪犯們生活在一起也能夠從他們身上看到其心裡善良、高尚的一面。
所以,張愛玲只能算是一個優秀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