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女孩用一把葵扇遮着午後的陽光來到橋上。沒有人注意到她剛剛染過的指甲,沒有人注意到她。女孩上橋的時候,恰好看見一個男人扛着一塊長木板走下橋,木板差點刮到她,女孩在後面大叫一聲,小心!她看見那個男人慌張地回過頭來,是一個陌生的農民模樣的男人。
女孩注意到他的背心和褲子都是溼的,一路走一路滴着水。女孩突然笑起來,她說,你幹什麼呀?他好像一時沒聽懂女孩的問題,他說,什麼幹什麼?女孩說,你怎麼溼漉漉的?你是水鬼啊?男人把左肩膀上的木板換到了右肩膀,水鬼?什麼水鬼?他木然地看着女孩,過了一會兒似乎明白過來,然後他嘿地一笑,指了指橋下不遠處的一塊駁岸,我不是水鬼,他說,看見沒有?我們在水裡幹活呢。
女孩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發現化工廠的駁岸上聚集着一羣民工。那羣人光着上身,有的在岸上,有的在水裡,吵吵嚷嚷的。女孩用手扒着橋欄,她說,我要看。女孩回過頭對那個民工說,我要看。
民工眯起眼睛看着女孩,然後他又笑了笑,露出焦黃的牙齒。女孩看見他扛着木板下了橋,她注意到他腿上粗壯的突出的靜脈血管,像許多蚯蚓,他的小腿和腳踝處沾滿了黃色的泥漿。
夏天,一羣民工爲化工廠修築了一個小碼頭。女孩站在橋上,耐心地目睹了民工們打樁、圍壩、抽水的全部過程。起初沒有人注意到橋上的那個女孩。女孩站在橋上,手執一把葵扇,擋着午後的陽光。起初她只是站在橋上看他們,不知道她在看什麼,她對什麼產生了興趣,她只是在看。女孩偶爾會調整手裡葵扇的位置,葵扇便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她只是站在那裡看,但是有一次她突然叫起來,水鬼來了!起初她只是試探着有所顧忌地嚇唬他們,後來她就顯得招人憎厭了,她大聲地向他們叫喊,水鬼來了,快上岸,小心水鬼抓你們的腳!民工們有時停下手裡的工作,惱怒地瞪着橋上的女孩,每逢這時候,女孩就逃,她三步兩步跨下橋,一眨眼就不見了。
民工們也議論橋上那個女孩,他們一致猜測女孩是傻的。幸運的是女孩沒有影響他們工程的進展。他們計劃用八天時間築好這個小型碼頭,實際上他們只用了一個星期,一個星期之後小碼頭就竣工了。竣工的那天他們一直在向橋上張望,整整一天,他們沒有看見女孩的身影。民工們不知道她那天爲什麼不來,就像他們不知道此前幾天她爲什麼天天站在橋上。女孩不在橋上,橋顯得很空洞,女孩不在橋上,橋上的陽光到了黃昏時分仍然有點刺眼,這原因也簡單,就是橋上沒有人,女孩不在橋上。
民工們不知道女孩到她姑媽家做客去了。
第七天女孩到城市另一側的姑媽家去做客,黃昏回家,過橋的時候她發出了一聲驚叫。母親當時拽着她的手,母親嚇得甩開了她的手,你叫什麼?母親說,嚇死人了,好端端的你尖叫什麼?女孩站在橋上,看着不遠處新築的碼頭,她想站在橋上,但是母親粗糙而有力的手再次拽住了她,不準站在橋上,像個傻子,母親氣沖沖地說,你知不知道人家都說你是傻子?大熱天,整天站在橋上,不是傻子是什麼?女孩被母親拽着下了橋,她說,別拽呀,你把我的手拽斷了!母親說,不把你拽回家,你就站在橋上讓人笑話!女孩努力掙脫着,別拽我,水鬼才這麼拽人呀!女孩絕望地盯着母親緊拽着她的手,突然叫起來,我看見水鬼了!你是水鬼!母親就揚手打了女孩一個巴掌,整天嘴裡胡說八道,母親說,你再胡說八道的,哪天真讓水鬼把你拽到水龍王那裡去!
第七天夜裡女孩在母親的眼皮底下溜了出去。女孩以前從來不在夜間出門,所以母親看着她從竹椅前繞出去,看着她手裡抓着一個像手電筒一樣的東西,就是沒有想到女孩手裡抓的是一隻真正的手電筒,女孩帶着手電筒從她眼皮底下溜出去了。
石板路的兩側有人在乘涼。有人看見了女孩,他們叫着女孩的名字說,這麼晚了,你去哪裡?女孩說,我到橋上去乘涼。他們就說,這女孩很聰明嘛,橋上風大,是乘涼的好地方呀。女孩走到了橋上,橋上有幾個青年,他們坐在橋欄上抽菸,看見女孩上橋,他們停止了說話,一齊看着她,有人先嘿地笑了,說,又是她,鄧家的傻丫頭。整天站在橋上!女孩鄙夷地掃了他們一眼,她說,你們才傻呢,你們才整天站在橋上呢。女孩伏在另一側橋欄上,做出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樣子。她用手電筒照了照橋下的河面,然後又關上了手電筒。其實她是要看那個新築的碼頭。那個碼頭已經從河面上升了起來,新澆的水泥在月光下面散發出一種模糊的白光。女孩站在那裡,莫名地感到傷心,她多麼想好好看看那邊的碼頭,她守了六天,親眼看見了那些民工修築碼頭的所有細節,卻惟獨遺漏了這個新事物從河水中升起來的過程。她想好好觀察新碼頭,但是那幾個討厭的青年在她身後說話、怪笑,弄得她心神不定。
女孩決定離開橋頭。她下了橋,向河岸的方向走去,橋頭上的青年在她身後喊,傻丫頭,你去哪裡?女孩沒有理睬他們。她心裡說,你們要霸佔橋頭就讓你們霸佔好了,我纔不稀罕站在那裡。女孩打開手電筒向新碼頭走去,看見河水從橋洞裡奔涌而出,夜色中的河水看上去比夜色更濃更黑。
一大片水泥地坪袒露在月光下,散發出水泥本身特有的腥味,歡迎女孩的到訪。女孩小心地伸出一隻腳,試探着水泥的強度,水泥還沒有乾結,在手電筒的光柱下,女孩看見自己的涼鞋印子,清晰地刻在地坪上。
工棚還在,裡面黑糊糊的,沒有一點動靜。女孩用手電筒照了照工棚裡面,照到了角落裡的一張草蓆,草蓆旁邊放着一隻搪瓷臉盆,一隻飯盒。女孩知道還有一個人留守在碼頭上。女孩用手電筒向四處照射着,除了化工廠一年四季堆放在這裡的大木箱、廢舊的機器,女孩沒有看見那個人。在更遠的地方,在河流突然藏匿的地方,那座塔樓被月光浸泡着,微微發紅,現在那個水中的門洞一點也看不見了。女孩諦聽着河流的聲音,她的耳朵裡灌滿了河水呢喃自語的聲音,還有一種奇異的擊水聲從塔樓方向漸次而來,女孩瞪大眼睛盯着河面,她沒有發現什麼,沒有游泳的人,沒有人。但是那擊水聲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了。女孩有點害怕起來,她向遠處的橋頭張望着,橋頭上的幾個青年還在那裡,女孩就向他們叫喊了一聲,水鬼,有水鬼!橋頭上的人影晃動了幾下,沒有任何迴應。女孩害怕了,她在河岸邊一跳一跳地跑,手裡的電筒光搖擺不定,女孩在奔跑的時候看見河水在她腳下無聲地流淌,夜色中的河水比夜色更濃更黑,女孩驚惶地跑過新築好的碼頭,她聽見了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她聽見了水鬼的呼吸聲。水鬼來了!突然一下她腳上的涼鞋被什麼東西咬住了,女孩驚叫着低下頭,看見水泥地坪粘住了她的涼鞋。與此同時,她聽見河裡響起一陣雜亂的打水聲,她看見一個人從黑暗的水面上鑽出來,濺出許多晶亮的水花。女孩再次驚叫起來,她認出那是橋頭扛木板的民工,但她還是一聲聲地尖叫起來,水鬼,水鬼,水鬼!女孩認出那是一個人,他的手裡還舉着什麼東西,但她還是一聲聲地尖叫起來,水鬼,水鬼,水鬼!
如果橋頭上的幾個青年相信水鬼的傳說,他們將證明鄧家女孩的傳奇故事。可是他們不相信河裡有什麼水鬼。這使女孩嘴裡的故事最終成爲真正的故事。
那天夜裡九點多鐘他們隱隱聽見新碼頭那裡傳來的聲音,有人曾經想過去看個究竟,但被同伴阻攔了,同伴說,哪來什麼水鬼?別聽那傻丫頭瞎叫。他們留在橋頭上聊天抽菸,後來,大約到了十點鐘,女孩走過來了。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看見女孩渾身溼漉漉的,手裡捧着一件東西。他們本來誰也不願意答理鄧家這個女孩,可是他們聽見女孩一邊走一邊哭泣。橋上的人紛紛跑了下去,他們看見那個女孩像是剛剛從水裡爬起來,她哭泣着向橋這邊走來,手裡捧着的竟然是一朵蓮花,是一朵紅色的碩大的蓮花,他們首先是被這朵蓮花迷惑了。那幾個青年都圍上來看,蓮花是真的蓮花,不是塑料的,花瓣上還凝結着水珠。他們七嘴八舌地問女孩,從哪裡弄來的蓮花?女孩仍然哭泣着,女孩像是在睡夢中哭泣,她的雙手緊緊地捧着蓮花,蒼白的手指縫間有水珠晶瑩地滾落。一個青年說,別大驚小怪的了,是從水裡漂來的,是從公園的蓮花池漂來的。其他人就用詢問的目光看着女孩,對吧,是從河裡漂來的吧?女孩不說話,女孩捧着蓮花往街上走,青年們跟在她身後,又有人說,你個傻丫頭,你是跳到河裡去撈蓮花了吧?小心淹死了!就是這時候女孩突然回過頭來,女孩的嗓音聽上去沙啞而令人心悸,她說,是水鬼送給我的蓮花。我遇到水鬼了。
就是這個女孩的故事風靡了整整一個夏天,如果讓她親口來說,別人聽得會不知所云,不如讓我來概括這個故事。故事其實非常簡單,說的是鄧家的女孩遇到了水鬼,不僅如此,水鬼還送了她一朵紅色的蓮花。
一朵紅色的很大的蓮花。
……
世紀末的知識分子突然開始熱衷於一個拉丁美洲人的名字:切·格瓦拉。
我在一些雜誌和報紙上看見那個革命者的照片,是個英俊逼人的穿着軍裝的白種男子,頭戴無舌帽,一臉絡腮鬍子,他的明亮深邃的眼神令人難忘。這樣的眼神在現實生活中是罕見的,因此它使一些隨波逐流又不甘平庸的靈魂感到驚悚。
有個學西方歷史的研究生告訴我,她每次看到格瓦拉的照片就會渾身顫抖。她的這種過度的反應使我惘然。我對一個已故的遙遠的革命者的感情也是遙遠的,他的照片讓我浮想聯翩,我猜想攝影師是在玻利維亞的崇山峻嶺裡拍下了這張具有珍貴价值的照片,那是他當年打游擊的地方。
我真正感興趣的是具體的東西,也就是格瓦拉當時的目光所在,他在注視什麼?我首先想到了山鷹,在我的意識中山鷹是常用的真正的革命者的象徵,但後來我就在一張報紙上看到了一篇文章。文章說格瓦拉六十年代兩度訪問中國,並且和中國政府做了一筆食糖生意,作者說那就是爲什麼三十年前許多中國人嚐到了古巴紅糖的原因。
我回憶起小時候阿嬢菜籃裡的那種酷似黃沙的紅糖,甚至回想了它的滋味,不知爲什麼,我認爲這樣的聯想對一個革命者是不恭的,也是不公平的。幾乎是在突然之間,我覺得我理解了格瓦拉的眼神,那樣的眼神來自六十年代,到達亙古未變的廣袤的天空,到達地球另一側的東方的中國,然後我看見格瓦拉手持一把刀在甘蔗田裡砍甘蔗的情景。
我要說的就是他手裡的那種刀,那種刀被我和我的小學同學稱爲古巴刀,不管你信不信,我肯定格瓦拉的甘蔗刀產自中國,而且我可以肯定那是我們熟知的一家工廠的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