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5、南方(4)

從某種意義上說,梅家茶館的末代子孫金文愷是這種哲人,他躲在陰暗緊閉的小樓,沉思冥想,陶醉在種種白日夢中,棄絕了多少塵世的煩惱。他拒絕與人交談,所以別人認爲他是啞巴,他拒絕與姚碧珍性(命相)交,所以姚碧珍誹謗他陽(光)萎(靡)不舉。

他甚至拒絕正常的飲食,他每天只吃一頓,稀飯和度蛋。一白一黑這兩種簡單明快的食物引起我的幽幽思古之情。

生活區普遍認爲金文愷是精神病患者,他們分析了他得病的歷史原因、社會原因、家庭原因以及自身原因,認爲金文愷的悲劇是勢在必行的。

歷史原因:

梅氏家族的光輝業績對於金文愷是個大包袱,他無法超越前輩,因而極度恐懼。

社會原因:

新舊社會兩重天。社會主義制度使金文愷的金錢夢徹底破火,產生絕望情緒。

家庭原因:

金文愷沒有物色到賢妻良母,風騷淫蕩的姚碧珍對瘦弱多病的男人施以過多糾纏,金文愷的體質因此每況愈下。

自身原因:金文愷心胸狹窄,凡事愛鑽牛角尖,對錢財看得過重,所以承受不了運動的打擊。

我對這些故作深刻的總結嗤之以鼻,我從來不認爲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他是生活區獨一無二的隱居者,在萬物甦醒、春雷聲聲的1979年,他顯得多麼清醒,多麼飄逸,他對我說,孩子,快跑……

又有人告訴我,金文愷生不逢時,死得遺憾。他偏偏在1979年夏天一去不回。那正是有關部門決定把梅家茶館資產歸還金文愷的前夕。金文愷的一生是一無所獲,即使是他偷藏的那隻裝滿金器的手電筒,總有一天也會落到他人手裡。

對這一點我深表贊同,在生活區上,一切都有可能落到別人手裡去,包括一隻雞雛,一隻拖把,一雙臭襪子,甚至你不小心放了一個屁,也會有人懷着慣常的覬覦之心把它偷去。

姚碧珍是一隻母老虎,在她盤踞梅家茶館的年代裡,一些真正的茶客對梅家茶的質量怨聲載道,直到徹底絕望,他們情願穿過生活區,再穿過南瓜街,再拐到寶帶街,去那裡的王家茶館喝茶。

而梅家茶館的常客一旦被撕破外衣,他們的面目就顯得可憎可惡,他們不過是些心術不正、圖謀不軌,喜好聚衆鬧事的地痞、色胚和二流子。名義上是喝茶,實質是去撈便宜。

有人經常去拍姚碧珍的屁股,讓姚碧珍臭罵一頓,然後姚碧珍就會忘了收他們的茶錢。到後來這種方法被許多人嘗試,都靈驗了,這些人得了便宜還賣乖,說我不問她要手工費,她不問我要茶錢,正好兩清。

姚碧珍是一個少見的風**人,要不是新社會,她肯定掛牌當了妓女。

姚碧珍年輕的姦夫李昌是一個標準的二流子,他毫無理想,更不要談什麼覺悟。他認爲倫敦是美國的首都,英國的首都是黎巴嫩。

至於姚碧珍用五塊錢僱來的紅菱姑娘,她算什麼,對於可憐的紅菱姑娘,我真是恨鐵不成鋼。說起她的種種表現,我總是氣恨交加,我這輩子也沒再見過如此愚昧如此下賤如此苦命的婦女。

到了這年冬天,紅菱姑娘又懷孕了,姚碧珍到時候就去檢查她的馬桶,一下發現了問題。姚碧珍說,你倒是有福氣,跟頭母豬一樣,說懷就懷了。

紅菱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啦,說懷就懷了。姚碧珍說,這回是誰的?這回跑不了是李昌雜種的。紅菱羞怯地默認了。姚碧珍又說,你準備怎麼樣,紅菱想了想:很堅定地說,我要讓孩子生下來,姚碧珍說,生下來又準備怎麼樣?紅菱不解地說,什麼怎麼樣,生下來就是生下來,我心裡要他的骨血呢。姚碧珍揮手打了紅菱一個耳光,她罵:賤貨,虧你說得出口。

紅菱姑娘在樓梯上攔住李昌,她不習慣說懷孕兩個字,光是對着李昌諂媚地笑着,然後用手輕柔地撫摩自己的腹部。

你肚子疼?李昌說。

還沒疼呢,到肚子疼還有好幾個月呢。

肚子疼就去醫院,打一針阿司匹林就不疼了,那針很靈驗,包治百病。

不是肚子疼,是肚子墜,往下墜得慌呢。

那你吃得太多了,以後別那麼死吃。

咳,表哥你真不懂?我是懷上了。

懷上了?懷上什麼了?

孩子,你的孩子呀。

誰的孩子?我的孩子怎麼跑到你肚子裡去呢?

表哥你忘了,那天夜裡你鑽到我被窩裡來了。

李昌的臉就立刻變色了,他揉了紅菱一把說,少他媽說夢話,我纔不會去鑽你的被窩,你認爲你是世界流行大美人?我怎麼會鑽你的被窩?

李昌踢踢沓沓地往樓下走,紅菱姑娘在後面追,紅菱一把抱住了李昌的白皮鞋,她就躺在樓梯上對着那雙皮鞋傾吐衷腸。她說,表哥,你這麼說我可怎麼辦?我是真想要你的骨血呀,是男是女不要緊,只要是你的骨血,我就要。

李昌實際上是拖着紅菱的身體往樓下去,走了幾步就走不動了,他說,什麼骨血?要它派什麼用場,是能吃還是能花?說完他就把手撐在樓梯扶手上,身子騰空,象猿猴一樣靈巧地飛過紅菱的頭頂。李昌回頭看看躺在樓梯上的紅菱,朝她做了一個鬼臉,然後就走出了梅家茶館。

留下紅菱姑娘獨自坐在樓梯上,面對午後一時空寂的茶館。陽光從南窗裡跳進來,跳到窗邊的幾張積滿茶垢的八仙桌上,現在八仙桌很溫暖,而紅菱姑娘身處幽暗的方位,感到一種鑽心刺骨的冷意。她抱着雙臂獨自坐在樓梯上,依稀想起李昌鑽她被窩的那一夜風流,她想李昌怎麼會忘了?這種事情怎麼會忘了?又不是喝一杯茶,又不是撒一泡尿,怎麼可以隨隨便便忘掉呢?

畜生。

紅菱姑娘懷着一種溼潤的溫情罵了李昌一句。她握起一雙長滿凍瘡的拳頭,朝樓梯上李昌站過的地方捶了一拳。

姚碧珍睡過午覺下樓去,看見紅菱還呆呆地坐在樓梯上,姚碧珍端詳着紅菱健壯的背部和寬大的骨盆部位,她說,你坐在這兒子什麼,等着下崽了?

紅菱回過頭,目光迷惘地看着姚碧珍,說,他怎麼忘了?

姚碧珍咯咯地笑起來,笑得喘不過氣,笑完了她說,你是沒見過男人,男人什麼德行,我最知道了。

紅菱說,他怎麼會忘了?

姚碧珍往樓下走,一邊走一邊說,可不是忘了嗎?男人都一樣,幹完事就把什麼都忘了。

紅菱說,他還喝了酒,一進屋就全脫光了,他還教我怎麼樣怎麼樣,我都說不出口。

姚碧珍怒喝了一聲,閉上你的臭嘴,也不嫌惡心。你說吧,這事怎麼了?你想要多少錢,就開個價吧。

紅菱說,這回不要錢,我就是想要他的孩子。

姚碧珍冷笑道,要孩子?你想的也太美了,你以爲你屁股大能生會養就想要孩子?沒有這麼便宜的事情。你沒有結婚怎麼生孩子?生了孩子沒人肯當爹,你怎麼生孩子?

紅菱這時候開始抽泣,她抹着眼淚說,那我該怎麼辦?我總不能再挺着肚子回老家去。

姚碧珍咬着牙說了一句,打掉,打掉。像上回一樣,去打胎吧。我再給你五塊錢好了。

紅菱的身體哆嗦起來,她的眼睛黯淡了一會兒,猛地又亮了,她站起來,捂着小腹朝樓上跑,邊跑邊喊,不去,不去,我就是要這孩子。

姚碧珍就拍着樓梯扶手朝上面喊,不去你就給我滾,給我滾到你爹牀上去。你要生就回家跟你爹去生吧。

這時候喝午茶的第一批茶客進門,正好聽見姚碧珍在喊,跟你爹去生吧。茶客們鬨堂大笑,笑完了說,跟爹生孩子多不好,生下孩子到底是兄弟還是兒子,不好稱呼,誰要是願意生就跟我來生吧,保險一槍命中,根紅苗壯。

多少年來,陰私和罪惡充滿人間,也充滿不算多大的生活區。無須羅列事件,只要找到清朝年間地下刊出的《香街野史》,讀罷你便會對我們這個地區的歷史和所有傑出人物有所瞭解。

《香街野史》這本韋現在幾乎絕跡。記得我還是個小學生時,有一次偷偷潛入舊貨收購站的倉庫裡淘金。在一捆發黃的積滿灰塵的舊書裡,我隨意抽出一本,抽到的就是這本《香街野史》。

我把它連同一批連環畫偷回了家。這本書在我牀底下的鞋箱裡湮沒了許多年,直到我的青春期來臨,在一個煩悶的雨天裡把它細細地瀏覽,羞於啓齒的是我竭力尋找一些與性有關的章節,但是讓人惱火的是每逢緊要關頭,書中就發生缺頁、塗墨等現象,當時我認爲這本書的前主人一定是個貨真價實的下流胚。

現在,當我努力回憶《香街野史》中的有關片斷併爲南方的現實尋找種種歷史根源的時候,我發現我幾乎是一個新的野史作者,不負責任地捕風捉影,居心叵測地添油加醋,揭露庸俗使我的行爲本身也沾上了庸俗色彩。這就印證了那些居民對我的看法,他們認爲我是一個古怪促狹、鬼頭鬼腦、半瓶子醋晃來晃去的傢伙。如果他們知道我寫了這篇小說,他們會朝我吐來無數濃痰和唾沫,直到把我淹死爲止。

《香銜野史》中有一段記敘的是梅氏家族的豔聞軟事,摘錄如下:

清康熙年間,梅家茶館因夫妻不睦、各有私情,鬧出一個大笑話。說的是梅二郎與妻子張氏素來不睦,在外各有私情。偏偏二郎之母與張氏婆媳之間嫌隙己久,婆婆一心抓住媳婦與人私通的把柄,可謂用心良苦。一日,婆婆發觀張氏與人在東鄰王家幽會,婆婆喜出望外,無奈王家高樓深院,難以潛入,婆婆靈機一動,返身回家欲取梯子,不料心急事難成,梯子無影無蹤。婆婆又上樓找,找到二郎房裡,看見窗戶洞開。梯子竟然架在窗外,一頭搭在西鄰劉家院子裡。婆婆抓好心切,急忙上去抽梯子,正待把梯子抽上來時,猛聽得劉家後廂房裡傳出二郎的聲音,說,抽不得,梯子抽不得。原來二郎也正與劉家媳婦鴛鴦成雙。可憐那梅家老婆婆,對着梯子欲哭無淚,哭笑不得。

《香街野史》中還有一段記敘了梅家茶館歷史上轟動一時的釘子殺人案。讀後讓人毛骨悚然。

明末清初,梅家茶館由梅家兄弟共同經營,兄弟倆齊心合力,茶館生意興隆,財源茂盛。及至後來,爲了錢財的分配,兄弟倆屢屢爭吵,拳腳相加。弟弟五大三粗,頗有氣力,哥哥卻是瘦弱不堪,不善動武,因此在鬥毆中每每吃虧。

天長日久,哥哥便對妻子說,無毒不丈夫,我必置他於死地而後快。妻子說,他身體那麼強壯,你怎麼置他於死地?哥哥說,身體強壯的人必定是暴死,你等着吧,明天那廝肯定暴死牀上。他還未娶妻生子,你當嫂子的明天一定要抱屍大哭一場,以慰祖先在天之靈。

第二天早晨嫂子進了小叔的房間,看見小叔直挺挺地躺在牀上,一摸鼻孔,果然冰涼冰涼的已經嚥氣。嫂子當即大哭,並在茶館門楣掛上白布與麻片,引來衆多茶客和街人看死人,看死者面色依然紅潤,似仍沉浸在美夢之中。說是暴死,人皆深信不疑,哥哥請了驗屍人來,驗屍人遍查屍體各部,沒有發觀傷口,捫其舌苔,也非毒藥所致,於是蓋棺論定,梅家弟弟暴死身亡。

停屍三日,人殮送葬,不料一個聰明的釘棺人對死者死因有所察覺,其時釘棺人一手執錘,一手執釘,正等把最後一顆長釘打進棺木,釘棺人眼睛一亮,猛然失聲尖叫,釘子,釘子。他打開植板,解開死者頭上的髻子,果然發現死者的天靈蓋上嵌着一顆鐵釘。此時哥哥跪地告罪,所謂暴死原因真相大白。翌日,哥哥被投入大牢。梅家茶館一時人去樓空,獨由孤兒寡母支撐度日。

苦不堪言。

第一百四十八章 邊上是不是有男人?第一百四十九章 避風塘四百九十五章、邀請第二百九十八章 回憶五百五十二章、待遇第二百二十四章 偶遇五百八十八章、南邊第一百四十二章 老闆娘?她纔是新老闆娘吧!724、南方(13)五百六十九章、影響第二百四十四章 提醒741、少年(13)第七十三章 耐克鞋一雙98元第二百八十八章 訓狗第八十四章 她是不是很漂亮第一百九十六章 倉庫第三百六十四章 鄰居第二十六章 朱時茂和陳佩斯的魔術小品六百零四章、進展(除夕快樂!)五百零四章、架構第一百六十一章 你怎麼對我,我就怎麼對你。第三百八十一章 查崗第一百五十一章 水姐678、爆發四百四十二章、接通第二十七章 就像是一匹馬,一匹歡快的馬669、區別第三百一十五章 功虧一簣第三百二十三章 忽悠四百四十四章、認了第九十三章 環球貿易公司第九十一章 你買的都好看第一百七十五章 訓斥六一二章、婚姻第三十三章 追賊第三百五十七章 鋪墊五百二十三章、跳槽第九十六章 既然安居就要樂業第三百五十五章 敲打六百零四章、進展(除夕快樂!)四百一十二章 發錯了刪除不了(勿訂)第一百一十六章 無心插柳714、南方(3)第一百六十六章 又要來開門炮第六十七章 來香山是要債的第三百二十一章 接車四百二十六章、小寧四百九十三章、人設五百七十二章、初次五百七十八章、空乘第七十三章 耐克鞋一雙98元第三百八十八章 竣工第三十八章 今晚不醉不歸第三百六十二章 下午五百八十五章、參觀第十八章 別打啦,自己人!第一百八十三章 改造四百九十八章、樣品五百三十一章、條件第三百九十八章 接人六二三、瑣事五百零二章、運氣第二百七十章 三線第五十四章 一副死樣裝給誰看?第四百零六章 入手四百四十三章 預謀第二百零六章 暗號:握手678、爆發第三百五十七章 鋪墊五百十六章、格物第二百六十九章 回程第二百零七章 新朋友第二十六章 朱時茂和陳佩斯的魔術小品五百九十章、雙響713、南方(2)第七十四章 老流氓四百四十五章、決定五百十三章、階段第一百九十三章 蟋蟀第九十三章 環球貿易公司第二百七十二章 阿豪的建議第八十三章 今晚別回去了第三百三十九章 二場五百八十三章、情緒第二百七十六章 機長第八十六章 原來你是小密探啊第一百三十八章 你比畫好看715、南方(4)五百零七章、切割第四百零二章 購物第二百三十七章 重手五百六十八章、教育第三百二十四章 壓力六三二、節前第三百三十五章 彩排第七十九章 得在香山找個工作第一百三十四章 我不是隨便的人第一百七十章 演員這個行業第一百八十四章 南州第三百七十八章 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