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呂布得到的一個消息。
呂布相信這個消息。因爲他親眼所見,曹操在城中戰敗倉皇逃竄時,身上是着火了。
何止身上着火了,連曹操騎的馬都着火了。馬尾巴熊熊燃燒,預示着一個鮮活生命的行將結束。這鮮活生命可能是馬,更可能是馬主人——曹操。
呂布覺得,屬於他的時代,到了。
陳宮不相信曹操死了。
因爲曹操的死訊太張揚,搞得路人皆知。
陳宮以爲,像曹操這樣的人物,他如果真的死了,一定是靜悄悄的。就像這個世界上的很多大人物一樣,生前越張揚,死後越寂寞。
成反比。
只是這一回,陳宮的判斷無人喝彩,呂布堅定地相信自己的判斷。他像維護自己的生命一樣維護他的判斷,令陳宮無可奈何。
到最後,陳宮終於明白,自己再糾纏於這個問題是不智的。因爲在他與呂布激烈的爭論中,曹操死沒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的判斷是準確的。或者說誰有先見之明。
毫無疑問,呂布是如飢似渴地需要這個先見之明。他以某種張牙舞爪的姿勢告訴陳宮曹操絕對死翹翹了!
陳宮決定讓步。
但很快,陳宮就後悔了。
因爲這是致命的讓步,呂布採取行動了。
在確信曹操已死後,呂布宜將剩勇追窮寇,帶兵攻打曹營。
馬陵山上,曹營一片靜悄悄,就像濮陽城曾經的靜悄悄一樣,呂布終於嚐到了輪迴的滋味。
他回來了。
是逃回來的。
傷痕累累地逃回來的,一臉尷尬地出現在陳宮面前。
陳宮什麼都沒說。
他不問也知道,曹操一定還活着。
像他這樣的人,其實知道這樣一個道理:有些世事,不看就知道已經發生了。但呂布不一樣,呂布是要跑過去親眼看一看於他而言危險之至的那些世事,順便感慨“爲什麼受傷的總是我”。
這是兩個人的不同。
但他們繼續在一起。因爲他們無處可去。
他們表面上相依爲命,同仇敵愾。看上去誰也離不開誰。
但他們心裡知道,彼此之間有多彆扭。就像這個世界上很多貌合神離的夫妻一樣,在一個屋檐下曖昧地生存。婚姻的外殼是存在的,但痛苦也是一眼望不到頭的。
當然了,在陳宮心裡,他還是給自己劃了一條底線:什麼時候曹操真正死翹翹了,他什麼時候離開呂布。
應該說曹呂之戰打到現在算是互有勝負。
如果以棋作比,那叫平局了。
但是這倆人之間的戰爭是一定要分出勝負的。
沒有別的原因,只因爲他們都是心高氣傲之人。
好在蝗蟲來了。蝗蟲不以曹呂的意志爲轉移說來就來了。曹操和呂布不由得心慌慌。雖然說在這個世界上,他們不怕任何人,但老天還是要害怕的。畢竟不怕老天,報應就在眼前。蝗蟲來了,糧食欠收,沒吃的了。
於是只得罷戰,各回各所,開始了混戰年代難得的休養生息時光。
有人休養生息,就有人吃不好睡不好。
陶謙。
陶謙巴不得曹操天天打仗,年年打仗,一輩子都在打仗,只要被打的那個人不是他。
不是徐州。
現如今曹操和呂布不打了,休養生息了,陶謙就覺得頭皮發麻。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來年開春,殺父之仇未報的曹操肯定會捲土重來,再拿徐州來開刀的。
徐州,還會再次安然無恙嗎?已經是63歲老人的陶謙憂心忡忡。他打心眼裡覺得,把徐州託付給劉備是萬全之策。可現在問題的關鍵是劉備打死他也不要徐州。劉某人如此這般的態度毫無疑問讓陶謙死不瞑目。
陶謙也的確快死了。每天被這個無解的問題折磨着,陶謙茶飯不思,日見憔悴。他急切地想再見劉備一面,想把徐州託付給他。如果說此前兩讓徐州不成功的話,那三讓徐州會成功嗎?
陶謙心中沒底。
“義”字的重量
劉備來了。
從小沛匆匆趕來了。
不是來接管徐州的,而是來看陶謙的。因爲陶謙快死了。
一個人快死的時候總有遺言。陶謙的遺言就是讓劉備把徐州掌管起來。這是陶謙最後的人間話語,也是劉備最後的機會。
不錯,機會。
因爲在此之前劉備的兩次相讓在外人眼裡既可以說是真心不受徐州,也可以說是作秀。
只要陶謙不死,機會總會有的。而劉備的每一次相讓,毫無疑問都是在給自己加分。
他所作的一切努力是不是爲了那個最後的機會?很有可能啊。
但這一次的情況卻是截然不同。
陶謙真的快死了。
機會真的只有一次了。
劉備怎麼選擇呢?
劉備還是選擇了將機會輕輕推開。他對陶謙說,徐州城留給你的兩個兒子吧,這個城池理所當然是他們的。
陶謙不由得落淚了。
爲劉備最後的選擇。這樣的選擇讓他放心。看來,這個人真的不是在作秀。
即便是作秀,也無關緊要。因爲,一個把秀做到最後一刻的人,他自己也會分不清是作秀還是真心實意的。
作秀到極致就是返璞歸真,就像繁華看盡歸於平淡一樣,重要的不是過程,而是結果。
陶謙死了。
以手指心地死了。
沒有人明白他臨死前以手指心是什麼意思。不過劉備明白。
劉備明白陶謙指的既是自己的心也是他的心。
這叫以心託心。
但劉備不準備去託陶謙的心。
還是爲了那個“義”,那個江湖名聲。
如果說在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一開始就不是你的的話,那到最後也不可能是你的。中年男人劉備站在空蕩蕩的徐州城內,心情複雜,感慨萬千。
他知道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
他又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
事實上他別無選擇。
但是徐州人民有選擇。
他們選擇了劉備。
他們選擇劉備的方式很特別:跪請劉備保護他們。
徐州的駐防部隊也選擇了劉備。
他們選擇劉備的方式也很特別:跪請劉備接受城防大印。
劉備潸然淚下,人世間的事看來真是“不爭是爭”。他處處躲着徐州,徐州卻千方百計地愛上了他。這一切其實都緣於那個“義”,那個江湖名聲啊。
劉備只得接受它。接受徐州。
畢竟一切都水到渠成了。一切都瓜熟蒂落了。如果說原來要了徐州會玷污自己的那個“義”,那個江湖名聲的話,那麼現在不會了。
因爲他是被迫的。
他確實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劉備在這一瞬間突然感受到這個“義”字的重量。一個“義”字,原來可以壓垮一座城池的。這樣的發現讓他震撼不已。
曹操也震撼不已。
爲劉備不費半箭之功白得徐州。
曹操一向以爲,在這個世界上,要想得到什麼東西,必須自己動手去搶,而不能靠他人賞賜。搶來的東西遠比賞來的東西來得可靠。這是他的一個人生經驗。
爲了向劉備傳達他的這個人生經驗,曹操再次蠢蠢欲動。
他要出兵了。
目標是徐州。
兵沒出成。
荀彧攔住了他。
因爲荀彧感受到了某種危險的迫近,儘管曹操毫無知覺。
荀彧是個謀士,大謀士。
作爲大謀士的一個特徵是荀彧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特別。特別在看問題的角度上。
荀彧看問題不像一般人,只看到正面。
一般來說,荀彧看問題是不看正面的。他只看側面與後面。
這叫見常人之所未見。
那麼這一次荀彧看到了什麼呢?毫無疑問,他沒有看到劉備,也沒有看到徐州。在他眼裡,他們都是問題的正面,不值得一看。
荀彧看到的是兗州。
還有呂布。他們纔是問題的側面與後面。
曹軍一旦再徵徐州,兗州必定有失。因爲呂布亡我之心不死。所以兗州一定要留兵。留兵多少合適?留兵多則徐州攻不下,留兵少則兗州有失。這個問題一旦處理不好,到時候徐州未得,兗州又失,是謂彷徨失措。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是兗州沒了,徐州攻下來了,但這種可能性基本爲零。因爲現在的徐州不是陶謙的徐州,而是劉備的徐州,是民心可用的徐州,是士氣可用的徐州。總之,是銅牆鐵壁的徐州。這樣的徐州,能攻下來?即便能攻下來,是否可以守得住?這一切都是大問題。
曹操膽戰心驚了。
爲荀彧的這一番見解。
他不得不絕望地發現,在這個世界上,確實有不必自己動手去搶而白得的東西,而這竟然是劉備裝白癡後的一個勝利成果,曹操的心裡真叫一千個不服氣一萬個不服氣。此時此刻,他極度渴望發泄,渴望爲集結起來的部隊尋找一個突破口。
那麼,曹操能如願以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