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6)人生無常
在聽駱明說這一席話之前,我想過無數中可能,關於張毅,我始終是抱着懷疑的態度,甚至可以說,從他設計“陷害”我和沈秋顏的時候,我就已經開始漸漸覺得他不對勁了。我把他看作一切對手派來的間諜——也許真的,我是經歷了太多的背叛,纔會變成這樣,纔會把人性看的這樣腐壞。
中午,我和沈秋顏離開醫院的時候,侯洋他們依然不肯走,說要守着駱明,齊玲和王臻有些實在熬不住了,他們一個是女生,一個羣架的時候也受了傷。侯洋乾脆就讓王臻照顧齊玲先回學校去,而自己依然和駱明呆在病房裡。
我和沈秋顏離開之後,我想到自己正好在市區,於是跟孔東城打了個電話,沒想到孔東城跟我說:“正好想要找你,你來市立醫院一趟吧,有些事跟你說,關於你爸爸的。”
我呆了一下,完全不敢怠慢,趕緊和沈秋顏一起趕去了醫院,在醫院的樓道里,孔東城對我說:“我現在帶你去病房,看先做好心理準備。”
我說:“怎麼了?我爸怎麼了?”
孔東城說:“你看了就知道,說了,做好心理準備!”
他如果不這麼說,或者我還能平靜一些,他越是這麼說,我卻越覺得心跳加快,我看了一眼沈秋顏,沈秋顏緊握着我的手,說:“別擔心……不會有事的……”其實我很清楚,一定是出事了,否則孔東城不會這麼火急火燎的讓我去病房。
而當我踏進病房,看見病牀上的蕭爸的時候,我已經說不出話來。
蕭爸已經被轉到了另一個病房——重症監護。
他帶着呼吸機,眼睛直愣愣的看着側上方,張着嘴,就像是有什麼奇怪的東西掛在牆上似的,他張開的嘴扯向一邊,手就像是鷹爪一樣叩着牀鋪,雙腳筆直,彷彿早就僵硬了。
“他,他怎麼了?!”我走上去,大聲問。
孔東城也慢慢走上去,低聲說:“叔,叔,你看看誰來了,認識嗎?你看看!”
蕭爸嘴裡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我確定他的眼睛始終沒有看我,而是一直看着斜上方。我趕緊走到他視線裡頭,對着他,說:“爸,我來了,爸,你看得到我麼?”
“啊……”蕭爸依然瞪着眼,嘴裡發出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我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根本眼睛都沒有眨一下。我直起身子,看着孔東城,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怎麼了?”
孔東城搖了搖頭,說:“腦梗塞。”
我說:“怎麼可能,上次看他不是還好好的麼?”
孔東城嘆了口氣,說:“是,都覺得他好了,他自己都那麼覺得
。醫生也沒覺得他大腦有什麼事,就是摔了一下,有點兒腿傷,有點兒腦震盪。那天本來就該出院了,早上上個廁所,我們小弟幾個都還在外頭等着,等着送他辦出院手續下樓,他就在廁所裡摔了一跤,再搶救過來,就已經這樣了,腦溢血,腦梗塞,整個人已經不行了,現在他可能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記不住,醫生也說不準他是怎麼樣……”
我慢慢跪下來,抓住蕭爸的手,我說:“怎麼會呢?怎麼會這樣呢?不是都快要好了嗎?”
孔東城說:“前幾天的事情,本來想早點兒跟你說,抱歉,因爲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拖到現在。”
我完全聽不進孔東城的話,我說:“醫生說,他還有可能……緩過來嗎?”
我轉過頭看着孔東城,孔東城苦笑,說:“你應該知道的,這種病,這一把年紀的人得了,緩過來的機率是多大,大多數人……說句難聽的話,只能……等死。就算真的有幸緩過來了,那這輩子都得呆在輪椅上。”
我感覺身體有點兒顫抖,我說:“救他,要多少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真要做那些個手術、治療,維持下去,恐怕秦哥也負擔不起。”孔東城說。
我說:“那現在……現在就……”
孔東城說:“就這麼維持着他的生命,我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更不知道他是不是哪天就會過去,再也醒不來。蕭凌,早做準備,你畢竟是他兒子,是他唯一的親人,是放棄治療,準備後事。還是……儘量湊錢繼續讓他活着,你要考慮清楚。”
我說:“活着,當然要活着!”
孔東城看了一眼蕭爸,又看了一眼我,說:“蕭凌,你考慮清楚那樣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他,我作爲旁觀者,說句難聽的,但是公平的話,從小到大,他真的對你好過麼?他除了生病這會兒,對你溫和一點,以前他真的對你好過麼?”
我說:“那是以前的事,不用再提了!”
孔東城說:“我是你大哥,所以才勸你考慮清楚,以前的事你可以一筆勾銷,但以後的事情呢?現在你和沈秋顏一起,要上學,要負擔生活費,平時在道上混,花錢的地方也不少,你們怎麼去負擔這個老人的生命?你知不知道,他這種病,可能一直這麼癱着、吊着,十幾年,甚至二十幾年?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活着是受罪,你活着更是受罪,你不爲自己考慮,也要爲你女人考慮。”我看見孔東城望了一眼沈秋顏,又說,“還有你們的未來,你自己好好想清楚!”
我聽見旁邊的沈秋顏說:“那畢竟是他爸爸,我們不能……”
孔東城說:“什麼都別說了,自己出去想明白這件事。理性點兒考慮,別那麼感性,知道麼?這事事關你們未來,還有,你們總不能讓秦哥幫你們養爸爸
!”
我渾身依然在顫抖,幾乎是被沈秋顏扶着往門口走的,就在這個時候,牀上的病人忽然發出一聲哀號搬的叫聲。
我嚇了一跳,趕緊跑上前去。
蕭爸含混不清的聲音再次傳來,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這一次,他眼睛居然動了,盯着我,死死盯着我,我知道那是得了這種病人特有的眼神,他就這麼盯着我,發出一連串的哀叫來,像是在渴求什麼,我趕緊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不能動,像一截枯樹幹,他依然在哀叫,我依然聽不懂,我趕緊說:“爸,別激動,爸你怎麼了,別激動。”
孔東城說:“我去叫醫生!”
孔東城跑了出去,忽然,蕭爸大叫一聲,又是一連串的咕嚕聲,我居然在那一連串的聲音中聽到了自己的名字:“蕭凌,蕭凌……兒子……”但我不知道他想說什麼。
我趕緊說:“爸,我一定會治好你,我不會讓你死,爸!”
他卻還是在哀叫,直到醫生們過來,把我拉到一邊,對我說:“他看見你太激動了,對他身體不好,你還是先出去吧……”接着,一羣醫生按住了蕭爸,在那裡做他們該做的工作,而我已經完全插不上手,孔東城和沈秋顏把我帶到走廊上,我們都沒有說話,我看着沈秋顏,沈秋顏對我搖了搖頭,我看着孔東城,很久很久,他才說:“蕭凌,你好好考慮考慮吧,他是你爸爸,我是你大哥,他也就像我爸爸一樣,秦哥雖然說了,如果你一定要治他,秦哥可以想辦法,但你要考慮未來,這絕對不是長久的事情。”
“可是……”我幾乎是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的,兩手抱着頭,看着地面,看着我的鞋尖。
我這個時候心亂如麻,不知道該用什麼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感受。
那種矛盾,那種不捨,還有那種對未來所發生一切的恐懼,交織着……讓我覺得自己陡然間變成了一個弱者,好像什麼都做不了似的。
沈秋顏走上來,走在我身邊,扶着我的肩膀,說:“如果暫時想不通,就休息一會兒吧。”
我沒有辦法休息,現在誰對我的勸阻都沒用。
我大腦裡閃過了無數的事情——我想起蕭爸舉着雞毛撣子在我身上猛抽的樣子,我想起他喝酒、摔酒瓶子,把家裡弄得亂七八糟的樣子。我想起他不問青紅皁白打蕭媽的樣子……一切的一切,可是這一些,原本讓我那麼憎恨他的事情,現在卻激不起一絲的憤怒。我只感覺悲傷,甚至比莊國峰的死更讓我悲傷。沒多久,我的眼前,全是蕭爸剛纔看我的眼神,全是他瘦骨嶙峋快要死掉的樣子。
醫生從病房裡走出來,說:“你們是病人家屬吧?”
我站起來,看着醫生。
那醫生搖了搖頭,說:“你還未成年吧……你和病人什麼關係?”
我說:“我是他兒子
。”
那醫生長嘆了一口氣,說:“造孽……你也看到了你爸爸現在的情況了,你年紀這麼小……唉,我雖然是醫生,我真不知道怎麼跟你說……”那醫生臉上的表情,我也不知道是真實的憂傷還是單純的同情。接着,他又說:“他沒有別的親人了嗎?”
我想了想,說:“沒有了。”
醫生說:“你……好好考慮考慮吧……”又看了一眼孔東城,說,“這幾天這裡都是你照顧的,你是他的……”
“我是他大兒子。”孔東城說。
那醫生點了點頭,說:“那好,你應該年紀大一點,你們好好商量商量,你們父親的病情,真的不容樂觀。即便是治療下去,恐怕也……”醫生沒有繼續說,但我明白他想說什麼,就如很多電視劇與電影的臺詞那樣。
而這個時候,一切都是現實,在現實中,我們必須做出最殘酷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