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情有因

宿情有因

終於到了這一天了嗎?

無論我如何掙扎,都逃不過由他人掌控生死的命運?

心,突突突的急跳着,那如雷的鼓動似乎就在耳邊,臉,反常地泛起潮紅,彷彿是遇到了什麼十分興奮的事。

害怕嗎?是的,我承認,我是在害怕,非常害怕。

香薰爐上檀香的絲菸絲絲飄渺,門窗關得太嚴,空氣彷彿不流通,我感到窒息。

“怎麼?朕的賞賜你不願受麼?”一道冷酷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心,驚得忽的一跳,這才發現,我竟是癡癡地望着三力手中的酒,動也不動。緩緩擡頭,先是看了眼面色緊繃的三力一眼,再把目光轉移到端坐在前方的康熙身上,茫然的目光和他對視——

康熙冷厲的黑眸充滿威嚴,嘴角隱隱有一絲譏諷,他就這般看着我,如同在欣賞一出他親自導演的戲。

收回視線,厚重的錦繡袍下,我的身子抖顫着,盯着這杯鮮紅清香的酒,欲接又不甘,欲拒又怕——生與死,一線間的恐懼心理我也無法超脫。而心念飛轉之間,這些年來的點滴蜂擁而來,一瞬間,強烈的憤憤不平與求生涌上心頭,反正尊旨是死,拒旨也是死,不如豁出去,要個明白!

下意識地擡手,我理了理鬢髮,開始控制自己冷靜下來,挻直身子,我的眼越過三力,仰望端坐高位的皇上,“皇上,臣婦抖膽,想問皇上一句話。”

皇上眼裡掠過一抹精芒,凝住我半晌,“什麼話?”

他的聲音清清冷冷,面上卻鄙夷不屑。

我卻越發冷靜了,握緊手中的繡帕,從容地道,“皇上,您是一國之君,胸懷天下,爲何就容不得臣婦這一個小小的女子?”

皇上面色忽然鬆馳下來,儀態悠然地傲然站起,拈着鬍鬚道:“你這丫頭扭筋又上來了,有趣,有趣!”

皇上踱了幾步,又意態從容地坐回那榻上,溫和開言,仿若閒話家常般道,“你也毋須在心裡斥朕無情,論起來,你原在我身邊服侍多年,有功的。你模樣自不必說,看我這幾個兒子就知道了,在宮中服侍多年,行事色色穩當,性情平和不爭,若你還在御前服侍,對你,我是一百個放心的。”我眉目一動,嘴角的嘲笑讓皇上眉梢一挑,頓了頓,“可如今不同了,想是命數使然,你也得認命——”

我冷冷一笑,截斷皇上的話,不再自稱臣婦:“命數?什麼狗屁東西?我的生死是由誰定的?”

皇上猛地一拍桌案,“放肆!你這賤婦太過無禮,看起來,倒是我忒仁慈了!”

我唬得一跳,擡眼看到皇上眼中的怒火,我的火氣也上來了,猝然奪過三力手中的酒往地上一放,“留着,呆會我自個兒喝!”說完猛地站起來道:“您仁慈?所以容不得我非要至我於死地?我該三跪九磕謝您送我歸西啊?!”

場面一時靜寂得嚇人,幾個當值的太監口鼻觀心,尤如木頭,對周遭事情充耳不聞。

皇上怒目橫眉地瞪視我,我只是冷笑。

半響,皇上嘆了口氣,微微咳嗽兩聲,退在他身後的三力忙到他身後爲他輕輕捶背,皇上揚手止住,示意左右退下,屋裡只得我和他,餘再無人影,皇上這纔對我說:“丫頭,你恨我嗎?”

我想不到皇上會忽然變得如此平和,不由一愣。

皇上看着我,眼中突然流露說不出的情感,“丫頭啊,當年,我真的以爲你已經去了,心中着實可惜——”

我心中一驚,看着皇上,見他眼中閃過一抹幽暗,忙垂下眼睫,不與他接目。

皇上不在意我的無視,仍繼續道:“安心丫頭,你也不必心中叨咕,你也是個明白人,怪,就怪你生得太好,好到讓我那幾個不爭氣的兒子都把你放在心上,我那個老四,這麼一個聰明人,爲你都犯了糊塗!”

心頭一跳,隱隱知道了什麼,驚惶地眼對上了皇上,皇上看着我,眼中充滿了憐惜,搖搖頭,音中有着無可奈何,“如今我在,他們心中縱有不甘和怨氣,礙着我,也不過裝得沒事人似的,不過我老了,總有一天,他們不再有顧慮,到那時,你忍心看着老四爲你成了衆矢之的麼?”

我一呆,片刻後仰頸大笑,“爲我?哈哈哈哈——真真是匪夷所思,從何想來!皇上,說一句大不敬的話,自古成王敗寇,若有一天,四爺真的成爲衆矢之的,那也決不是爲我!”

話音落後,皇上週身上下透着濃重的危險訊息,半響,沉沉穩穩地道:“這話,你未免言之過早了吧?”

我原地走了幾圈,活動活動纔剛跪麻了的雙腿,才譏諷地衝皇上一笑,“皇上,若是過早,我又何須要死?您心中早有定數,若非如此,您又何須如此良苦用心?”

皇上乾乾一笑,“你越說越離奇了,虧你編排得出來!”

話雖則說,皇上卻叫進了李諳達,伏耳吩咐幾聲,李諳達退下,一會之後,一種更強烈的空曠感傳來,我感覺到,這絳雪軒,除了我和皇上,再無旁人。

皇上起身背手在屋裡不停地踱步,良久,纔看着我道,“安心,你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如今,我倒算是碰上一個明白人了!這兒沒人,說吧,你是怎麼知道的?你倒給我說個明白!”

怎麼說?我總不能說,哎,老古董,我是在你三百年後讀歷史時知道的,不小心在你跟前預知了一把吧?

我知道,身在上位者,從來是寧疑萬人,不信一個,這個問題該怎麼答,還真得費心。

“皇上,是安心察言觀色,看在眼裡,猜的。”

皇上微微一笑,“你終於認了。”

我一怔,才發現剛纔我自稱安心,漏了。不由心下懊悔,雖說事實確鑿,但認與不認終歸不同,如今,又棋錯一着。

皇上拈鬚沉吟良久,深邃黑瞳停佇在我身上,眼裡閃過銳利之光,“丫頭,若你真是這麼聰明,朕更是留你不得了!”

我低聲一嘆,“皇上,安心知道!”

唉——皇上看着我,眼中充滿了憐惜,“安心去吧,你身後,朕會安排好,外人知道的,不過是你暴病身亡。朕會給你一個風光體面,年羹堯欺君之事,朕也不追究了。至於你和老四——”皇上聲音低下去了,“我知道你倆情深意長,但孽情有因,離和前定,你也不要不捨——”

我默默地點頭,俯身持起酒杯,紅色的酒液在燭光下閃動着迷人的香氣,更透出死亡的氣息。

“你——要忤朕的意嗎?”等得太久,耐不住性子的皇上不悅地道,我一愣,發覺自己已持酒猶豫太久,不由自嘲一笑,說生死,自己沒有想像中的超脫。

胤禛,胤祥,還有,那個我再也無法從容出口的名字——

嘆了一聲,舉起手中的杯子,仰頭就要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