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琪坐的是沈澤臣的車,紀亞卿自有司機給他開車。
下班高峰期,在路上堵了一個多小時纔到的家,紀亞卿一邊開門一邊說已經給阮凝打了電話,她大概也快到了。
語琪沒接話,只有沈澤臣應了一聲。
紀亞卿回到了自己家,也不端什麼架子了,換了鞋就格外輕鬆地往沙發上一坐,雙腿交疊,手往沙發背上一搭,萬事不操心地看起電視,甩手掌櫃似得把接待的任務全交給了女兒。
語琪從鞋櫃裡找出一雙棉拖鞋放在沈澤臣面前,“就穿這個吧,我再找找看還有沒有新的。”
“不用了,這雙就行。”他在玄關處換了鞋,自然地伸手揉了一把她的頭髮,溫和地笑一笑,“跟我不用客氣。”
“……”
“怎麼了?”
語琪無奈道,“不是給你找的。”
沈澤臣一愣,微微勾了勾脣角,然後看着她不說話。
語琪找出一雙新的女式拖鞋放在門口,這才自己換了鞋。
“我以爲——”
語琪嗯一聲,擡頭看他,“什麼?”
“以爲你不太願意見我母親。”
語琪的動作頓住,默然片刻,她拉過他的手往屋裡去,聲音很輕,“我不太願意見父親的女人,但我願意見老師你的母親。”
這明顯是在自欺欺人,他溫和而無奈地指出,“她們是同一個人。”
語琪沒再說話,拉着他在沙發上坐下,離紀亞卿有段距離。
沈澤臣察覺到身旁的小姑娘反常的沉默。
自從紀總定下了他們四人今晚一起吃飯後,她的情緒就一直不高,一路不聲不響。從上車到下車,從上電梯到進門,她沒有像往常一樣來牽他的手,只在換鞋之後才稍稍恢復了些,拉着他進了客廳。
他知道,她牴觸父親的每個情人,其中自然也包括他的母親。
紀總曾有三次將情人帶回家,而這三個女人本都有機會成爲紀夫人,但是最後都被這紀小姑娘收拾得慘不忍睹,其中甚至有一位得了精神障礙。從此以後,紀總再沒敢把女人往家裡帶過,她也在圈子裡一戰成名。
沈澤臣一直知道,紀姑娘真的狠起來,堪比天煞魔星。
但他也不說什麼,只安靜地從面前的果盤裡取了個橘子出來。
骨節分明的手將橘子皮一片一片地剝下,像分開一個花苞似得露出裡面果肉。
她轉過頭來看他,他笑一笑,把橘子放在她手中,然後往後靠了靠,將目光轉向電視。
身旁沉默片刻,傳來一聲詢問,“你不說些什麼麼?”
他笑起來,轉過頭看她,“說什麼?”
“比如對阮阿姨客氣一些不準幹嘛幹嘛之類的警告?”
他不置可否地笑一笑,然後轉回頭去。
她不是莽撞衝動的小女孩,沒有再三提醒的必要。
語琪卻被他這副無可無不可的態度搞得有些不解,她微微眯起眼睛,將下巴戳到他手臂上,聲音從鼻子裡哼出來,“這麼相信我?”
他的視線仍然聚焦在電視屏幕上,只是微微挪了挪身體,語琪隨着他的動作滑下去了些,下巴尖兒驟然磕在了他肘彎裡。
他低頭看看她,然後像是被逗笑了一樣翹了翹脣角,另一隻手伸過來撫摸了一下她的下巴,像是在安撫一隻貓,“嗯,相信你。”
語琪看進他眼底,裡面除了清澈沉靜的笑意,沒有其他東西,她也勾了勾脣,衝他笑了笑。
可是煞風景的人永遠存在——
被冷落一旁許久的紀亞卿瞥了他們一眼,用遙控器將音量猛地調高,然後涼薄一笑,“在孤家寡人面前,收斂一點。”
語琪立刻從恩愛模式調整到戰鬥模式,挑釁似得掰了一瓣橘子遞到沈澤臣脣邊,“你看不慣可以不看。”
父女相鬥,已成慣例。
在場三人之中,沈老師是毫無疑問的正派人,內斂含蓄,臉皮子嫩,這麼夾在兩個不靠譜的父女之間,他面上雖仍維持着沉靜的神色,耳根卻因尷尬而微微發燙。
他半天沒接,語琪仰了仰臉看向他,手也舉得更高了些。
他盯着電視看了一會兒,見她沒有收手的意思,只能無奈地微微張開了口,讓她把那瓣橘子餵了進來。
一旁的紀亞卿輕哼一聲,在沙發上換了個姿勢,撥了個電話給阮凝,“你到哪兒了?”
語琪得意地翹了翹腳尖,掰下一瓣橘子扔進嘴裡。橘子酸酸甜甜,味道不錯,她又順手給沈澤臣也餵了一瓣。
紀亞卿一個電話打完,兩人也分掉了一個橘子。
語琪扯了張紙巾擦了擦指尖,聽到紀亞卿說,“你阮阿姨馬上就到了。”
沈澤臣聞言轉過頭來,她動作一頓,波瀾不驚地淡淡哦一聲。
……
門鈴響的時候,沈澤臣想去開門,可紀亞卿沒讓,“你坐着,讓小崽子去。”
語琪冷笑一聲,剛要坐起來同老狐狸理論,脖子就被沈澤臣的手臂輕輕巧巧地一勾。
她像被揪住後脖肉的貓,放棄了所有抵抗,被他輕易地按回懷裡。
他低頭,柔軟的手指撫了撫她的臉頰,剛剛還劍拔弩張的紀姑娘立刻像是被順了毛一樣,軟軟地壓下了身上所有的刺,仰起臉看他。
沈澤臣看進她眼裡,長睫上染着笑意,“紀同學,冷靜一點。”他說這話時刻意地壓低了聲線,聽起來像是誘哄又像安撫,低低沉沉的聲音氤氳在她耳際,柔柔地散成了溫醇撩人的美酒,叫人一點兒拒絕的心思都生不出來。
語琪只好起身,去給未來的繼母和婆婆開門。
阮凝以爲來開門的會是紀亞卿,或者是她兒子,可她萬萬沒想到,給自己開門的竟是紀家姑娘。
小姑娘十七八歲的年紀,一張面孔很像父親,精緻的五官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漂亮,眼角刻着出身優渥的驕矜。
她隨意地站在那裡,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她一番,一句話不說,就已經居高臨下地向外來者宣告了領地的所屬權。
阮凝是個被動又柔順的性子,說好聽就是溫婉,說難聽就是沒用,在後輩這樣桀驁不馴的姿態下,卻一點兒教訓對方的想法都生不出來。她甚至還想着像一個和藹長輩一樣笑着打個招呼,能化解多少敵意是多少。
可小姑娘的笑容涼薄如雪,她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哪裡又知道怎麼表現友好之意,只能尷尬不已地杵在原地。不知道往哪裡看纔好,她微微垂了眼睫,逃避一般地盯着一旁的鞋櫃看。
她以爲傳聞中利牙利爪的小姑娘接下來會冷冷嘲諷幾句,心下決定一定要忍過去,不然會讓亞卿難做。可等了半天,她只等來小姑娘輕輕的一側身,以及平淡到聽不出半點兒情緒的一句,“進來吧,阿姨。”
這與想象中區別太大,完全不知道自己沾了兒子光的阮凝有點兒受寵若驚,她連忙擡起眼,將所有的善意都調動起來,有點兒緊張地衝小姑娘笑了一下。
能生得出沈美人的女人,哪怕已經上了年紀,也沒多少氣勢,可這淺淺一笑,依舊美得勾魂攝魄。那眼角的細細的紋路堆疊了年華的流轉,裡面有與沈澤臣眼底裡一模一樣的寧靜,笑起來的時候,暈染出一片秋光水色,韻味久長。
語琪卻不爲所動,只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脣角,回了個不冷不熱的假笑,然後她涼涼地示意了一下那雙新的女士拖鞋,“穿那雙就行。”說罷看也不看她,轉身便走了。
語琪知道做壞人的精髓,你可以態度惡劣,但禮數一定要周全。
她從廚房回到客廳,將倒了檸檬水的玻璃杯放在阮凝面前,然後將胳膊下夾着的一盒果汁拋給沈澤臣,自己一轉身在沙發上坐下,將自己的那份營養快線擰開。
阮凝更是受寵若驚,沈澤臣與她對視一笑,被孤立的紀亞卿格外火大,“小崽子,我的呢?”
語琪一挑眉梢,偏過頭看他,笑得邪氣十足,“我憑什麼幫你拿?”
大概是身邊都是最親近的人,紀亞卿也不端着了,這個年紀不小還滿身少爺脾氣的傢伙當即冷哼一聲,搶過了她的營養快線喝了一大口,然後重重往茶几上一放,眼尾掃過來,滿身的挑釁。
阮凝:“……”
沈澤臣:“……”
語琪默然片刻,“老頭子……你今年幾歲?”
阮凝也覺得這英俊的情人實在有點兒丟臉,忍不住嗔了這幼稚的男人一眼,“你真出息。”
紀亞卿哈哈一笑,把人一摟靠向沙發,把玩着阮美人的髮梢,算是消停了。
語琪被自家老爹搶了東西,又不能也像三歲小孩似得搶回來,只好轉身往沈澤臣身上一靠。
沈老師與她頗有默契,她靠上來,他便展開手臂攬住了她,安慰似得揉了揉她的發頂。
語琪躺在他懷裡,看着他將那盒果汁插上了吸管,然後不緊不慢地遞到她脣邊,含笑道,“喝我的吧。”
她有些詫異地看他一眼,他挑了挑眉,“怎麼?”
語琪搖搖頭,其實她並不渴,但是這等好事不容錯過。她湊過去,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然後舔了舔脣,在他懷裡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沈澤臣笑了笑,倒也不介意吸管是她用過的,照樣拿來喝了兩口,剛要偏頭去看電視,卻對上了阮凝一臉震驚的目光,他有些不自在地乾咳一聲,“怎麼了,媽?”
“你、你們,你們兩個,怎麼——”
紀亞卿安撫似得摸了摸她的脊背,輕描淡寫的,“還沒告訴你,他們兩個年輕人正談着呢。”
兩個正在談着的年輕人沒能在阮凝不敢置信的目光下悠閒多久,出去買菜的司機就回來了,“會做飯的小兩口”認命地提着菜去做飯。
語琪問,“你掌勺還是我掌勺?”
沈澤臣無所謂。
“我想吃你做的飯,你掌勺怎麼樣?”
他笑一笑,隨意地揉了一把她的腦袋,說好。
語琪把菜一一從塑料袋中取出來放進盆裡,沈澤臣在旁邊一邊看着她的動作,一邊將找出來的圍裙繫上。
說是他掌勺,她打下手,可他還是拿過了一盆菜幫她一起洗了起來。
沈澤臣問,“我們做點什麼?”
語琪說,“老師你隨意發揮就好,老頭子和我都不挑食。”
“那就家常菜吧,西蘭花炒肉,清蒸鱸魚,蒜蓉白菜,再來個番茄湯和蛋羹?”
“挺好的。”語琪表示沒意見,除了一點兒點兒小問題,“但是沒肉麼?”
沈澤臣一怔,啼笑皆非地提醒她,“西蘭花炒肉,清蒸鱸魚。”
語琪認真地表示紀家是肉食家族,“這對老頭子和我來說都算不上葷菜。”
沈澤臣默然片刻,轉身翻了翻冰箱,回身問她,“你喜歡吃紅燒肉還是糖醋排骨?”
手上沾了水,語琪用手背捋了捋頭髮,衝他眯起眼睛笑起來,“我都想吃。”
“選一個。”
“我能選兩個麼?”
“……”沈澤臣無奈,擡手在她敲了一個暴慄,帶着似有若無的親暱,“小飯桶。”
兩個人將菜洗完,語琪把砧板找出來洗了洗,從刀架上拎了把刀出來,開始切菜切肉,沈澤臣在旁邊刮魚鱗。
語琪不經意間一瞥,就再也挪不開眼。
其實廚房與他斯文溫潤的氣質格格不入,可文雅的人幹什麼都文雅,殺魚剖腹取內臟刮魚鱗,分明是有點兒血腥的,可他一件件做來,只讓人覺得有條不紊,遊刃有餘。
窗外天色已黑,屋子裡的水晶吊燈亮着,燈光漫漫鋪撒下來,與嘩嘩的流水聲交織成一片安寧溫馨的氛圍。
他今天穿了身布料上乘的黑絲襯衫,釦子仍然扣到最上面一顆,只是身前繫了個帶着白色蕾絲邊的圍裙,爲了方便還將袖口捲上去兩圈兒,將禁慾氣息和居家氣息詭異地融於一身。
這麼彆扭的打扮,難得他倒是不以爲意,姿態很是落落大方,只神色沉靜地處理着那條鱸魚,俊秀的側臉籠在溫暖的光影裡,看上去格外……賢惠。
語琪笑一笑,忍不住開了口,“那個。”
“嗯?”他輕輕應一聲,注意力仍在手上,“怎麼了?”
“沒什麼,就忽然發現一件事。”
“什麼?”
語琪眯起眼睛,悍不畏死地笑着說出大實話,“沈老師……你真居家。”
沈澤臣手中的動作停下了,過了片刻,他神色淡淡地將洗過魚的手指湊到她面前,“聞聞看。”
“……”語琪看他一眼,心中覺得奇怪,但仍是將鼻子湊過去嗅了嗅。
“什麼味道?”
語琪也想說老師你很香,但事實不是如此,她猶疑片刻,還是誠實道,“有點兒腥氣。”
他聞言淺淺一笑,將還沾着涼水的手指往她臉上一抹,劃過長長的痕跡來到下巴,報復似得輕輕一捏,“那就對了。”
語琪:“……”
沈老師你不要跟紀三歲學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