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僅僅是第二天晚上而已,可要打消他自棄的想法,讓他恢復平和的心態已經這樣費勁,叫語琪幾乎調動出了所有的精力來應對。
如今的蕭煜,雖然於武力上遠遠及不上她,用不了一隻手便輕易制住,可真正算來,卻要比以前更難對付。他情緒起伏很大,每次引導內力的嘗試失敗後,總是會自暴自棄地低落很久,她得使出百般技藝,言語調-戲與手下安撫一同進行才能哄得他重新振作起來。
可也正是因爲如此,語琪覺得自己正在一天比一天更接近他的內心。
蕭煜是一個孤僻的人,他脾氣不好,性子偏激又陰晴不定,很少有人能夠忍受得了他,就算是有些刻意去接近他的人,也從不曾走進過他的內心。他像是有一個世界,那世界就他一個人,空曠而孤寂,他用沉默把自己關在裡面,又用冷漠把人拒之門外,將自己與世隔離。可就在這些他人生最狼狽最痛苦的日子裡,他把這個連母親都拒之於外的世界,漸漸地向她打開。
語琪幾乎可以感覺得到,他一天天的靠近和逐漸的依賴。
他對恢復最不抱希望、最絕望的那幾天,也是他對她最爲依賴的幾天。她只要一下牀,稍稍離開幾步,他的臉色就會沉下去,然後使各種手段把她叫回來,幾乎可稱花樣百出,不是頭痛就是腰痠,不是餓了就是渴了,等這些藉口都用過,他甚至連想要小解這種事都能拿出來用。
語琪一開始還信他,到了後來不論他怎麼裝頭疼腦熱都一概不理會。
蕭煜見怎樣都不管用,也就不再裝模作樣了,但失望是真的,他看着她的背影,聲音低低地抱怨,“你對我越來越敷衍了。”
語琪嗤得一聲笑,微微側過頭來,“狼來了的故事聽說過麼?同一個謊言撒得次數太多,也就怪不得別人不信你了。”
蕭煜不出聲了。
語琪還以爲他終於消停了,又晾了他一會兒,氣定神閒地把手頭的事情做完了,纔拿起手旁一包白糖糕起身朝牀邊走去。
她剛在牀沿坐下,他就別過臉去,留給她一個冷漠的後腦。
語琪笑了,擡手替他將碎髮攏到耳後,“生氣了?我都將藥移到房裡煎了,衣服也挪到房間裡洗了,就差在這屋裡直接起一座竈臺燒水了,你還這樣一副態度,怎麼看也是該我生氣纔對。”
她揪揪他耳朵,他躲開,冷着一張臉,仍不說話。
她嘆一口氣,“再一再二不再三,你用腰痠背痛騙了我兩次,總不能叫我再上當第三次罷?”
他面無表情地瞥她一眼,淡淡道,“你說的,我長了一張好看的臉。”
“?”
“不管做了什麼,都值得原諒。”
語琪怔了一怔,隨即便笑倒在他身上,過了好一會兒,才扶着笑酸了的後腰直起身來,連連點頭不迭,“是是是,說得對,我原諒,原諒,什麼都原諒。”
蕭煜輕輕哼一聲,涼涼地瞥她一眼,語琪對上他視線,俯身湊過去,輕笑着問,“那你還渴麼餓麼頭疼麼腰痠麼背痛麼?”頓了頓,她脣角一勾,壓低了嗓音調-戲道,“還需要小解麼?”
蕭煜耳根微微泛紅,大約也覺得那亂七八糟的藉口丟臉,但又惱她這樣說出來,眼波一橫,涼涼地自她臉上掠過,很有幾分姝豔陰柔的味道,他薄脣動了動,剛要說話,嘴裡就被她塞進來一塊白糖糕。
他猝不及防地嗆了幾聲,好不容易將東西嚥下,剛想開口,迎面又是一塊白糖糕堵了上來。就這樣,語琪面上溫和地微微笑着,手下卻速度奇快地將手中的白糖糕都一塊一塊地塞進了他嘴裡,填鴨似得完成了餵食,同時也成功地阻住了蕭煜想說出口的所有的抱怨與反駁。
她滿意而欣慰地拍淨了手上的碎屑,低頭瞧了瞧蕭煜滿口被白糖糕堵着,兩邊臉頰高高鼓起,一個字兒都吐不出來的模樣,溫聲笑了出來,“慢慢吃,別噎着。”說罷她拍了拍他的臉頰,自己褪了靴子上了牀。
跟蕭煜鬥智鬥勇幾乎是體力和腦力的雙重消耗,她一天下來只覺得身心俱疲,每日都是累得倒頭就睡,幾乎是頭一捱到枕頭,便沉沉睡去。
一旁的蕭煜差點被噎得窒息,又不願不雅地吐出來,只好一點點艱難地往下嚥着,好不容易全數嚥了下去,已是憋得眼角潮紅。
蕭煜的眉角眼梢都帶着薄怒,他轉過頭,準備對着罪魁禍首好好發一通脾氣,可當目光觸及她熟睡的臉,以及那藏也藏不出的倦怠的瞬間,他所有的不悅與惱怒卻在一瞬間停滯凝固。
他微微怔了一怔,然後,像是冰山消融、利刃歸鞘,所有帶刺的棱角都在她輕緩綿長的呼吸聲中柔軟了下來。
他終是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將頭輕輕地靠在了枕頭上,就這樣與她面對面地躺着。
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女孩,糰子頭,白裙裳。跟其他被捉來的孩子不同,她並不哭鬧,只溫順地牽着蕭莫愁的衣襬,看着他,微微笑。後來他閉關七年,推開石門出來的時候,黑壓壓的魔宮子弟站在她身後,而她已經能夠代替着蕭莫愁站在最前方。本該是排山倒海般的氣勢,可她還是如多年前的那個小女孩一樣,看着他,然後微微一笑。
真是奇怪又矛盾,這樣一個人,明明性子惡劣,城府極深,身上卻總有種溫和的氣息。
蕭煜轉了轉脖子,離她更近了些。
她熟睡的時候看起來年紀很小,面孔精緻,溫暖純粹,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狡詐狠毒來,可誰又知道,她是蕭莫愁最信賴最無情的手下?
就像他不知道,這些天她展現出來的一切,到底是假意,還是真情。
這個女孩子有着一把天生溫暖的嗓音,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當她下決心要騙一個人的時候,誰也躲不掉。她說得對,他躲不掉,在感情上,蕭莫愁都不是她的對手,他蕭煜,當然也不是。
可沒有人天生這麼會騙人,在變成這幅模樣之前,她吃過多少虧,受過多少苦,流過多少淚,沒人知道。
她或許沒她表現出來的這樣好,可她沒在他最無助的時候拋下他離開,冒着生命危險助他恢復,一直耐心地安撫他所有的焦躁、不安和絕望……在每一次他自己都想放棄自己的時候,是她逼他站起來,推着他往前走。
若她的假意已經是這樣,那麼她的真情是怎樣,不再重要。挺好的,就這樣一直騙下去吧,能騙多久騙多久。
他不會再問她,這一切是不是隻是討好。有人陪着,總比一個人好。
蕭煜看着看着,也緩緩闔上了眼睛。長長的眼睫垂下來,蓋住了一切複雜的情緒。
長夜漫漫,他悠長的呼吸與她的交纏在一起,像是出自一個人的口鼻,出乎意料的默契。
蕭煜再醒來的時候,她正俯下身瞧他,見他醒了,眯起眼睛一笑,朝他伸出手,“來來來,我們再試一次。”
可這些天千篇一律的失敗,叫他已經失去了嘗試的渴望,他興趣缺缺地轉開臉,繼續睡。
語琪笑容微微一滯,溫聲問,“怎麼了?”
“不想試。”他轉了轉脖子,給自己在枕頭上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她掐了一把他的後頸,然後笑一笑,“試完再睡,很快的。”
“不要。”他從鼻子中輕哼着擠出一聲拒絕。
她湊過來,溫暖的手指順着他的耳廓摸到下巴,迫他轉過臉來,然後低下頭,額頭抵着他的額頭,輕輕道,“我扶你起來,然後我們一起,再嘗試一次,好不好?”
他知道她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含混着拖延道,“明日再說。”
語琪不再與他多言,起身離開。
蕭煜睜開眼睛去看。
他沒看多久,她就嘴角噙笑地回來了,手上託着一塊浸溼了的帕子,一聲招呼也不打,一下就扣在了他的臉上。
冰冷的井水,凍得人霎時清醒。他哆嗦了一下,然後氣得連名帶姓地叫她名字。
語琪心眼極壞地嗤笑一聲,手上的動作卻一如既往得輕柔,一點一點地替他把臉抹了一遍後,扶他起來,笑着溫聲問道,“還困不困?”
蕭煜:“……”
“既然不困了,我們便開始罷。”
不等他回答,語琪便將手抵在他背心,不由分說地注了一道內力進去,他身體一震,不能任她一人單打獨鬥,只能不情不願地跟上了那道內力。
……
他天天用不同的藉口躲避此事,她則天天軟硬兼施地相逼,可無論他怎麼耍脾氣耍賴,最終卻總是她贏。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他每日像是完成一件例行任務一樣試上一次,心態直如死水一般寂靜無波。可老天爺似乎素來喜歡耍人,他之前百般嘗試都不得的事,卻在他不抱絲毫希望的時候毫無預兆地降臨了。
在這個破舊荒蕪的院落呆了大半個月後,於一個陽光並不如何明媚的普通清晨,他右手的筋脈終是在兩人合力之下被打通了。
一處已通,則百處可通。
兩人又花費了小半個月,終是將他身上倒行的內力一點一點地歸引回了正道。
從蕭煜背心緩緩收回自己的那一股內力後,語琪闔着雙眸,長長地舒了口氣。待再次睜開眼後,她半跪着坐起身,笑着前傾上身,剛想要擁抱他一下,卻看到蕭煜已經挪到了牀邊,低着頭擺着輪椅的方向。
雖然能夠理解,這樣長的時間都躺在牀上一動不能動,他此刻最想做的事情大概就是下牀活動。但語琪仍然湊過去趴在了輪椅扶手上,陰陽怪氣地表示着不滿,“你就這麼急着要回歸你的輪椅?”
蕭煜正要握住兩邊扶手借力,她這麼一趴,他連抓的地方都沒有,當即想也沒想地就涼涼地瞥了她一眼,“手拿開。”
經過這一個多月,語琪早已經不怕他,哪怕此刻蕭煜已經恢復了功力,她仍然膽大包天地一扭身子,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撐一落,便極其囂張地坐上了他的輪椅。
她把手往兩側扶手上一放,然後眯起眼睛,朝他笑得歡暢,“我就不拿開。”
蕭煜看看她,語氣冷颼颼的,“起來。”
語琪根本不管他語氣冷不冷,直接湊過去戳了戳他的臉頰,仍舊拿陰陽怪氣的語調涼涼地嘲諷道,“你自己能動彈了,就不需要我了對罷?”她嘖一聲,伸手捏他耳朵,“這一手過河拆橋使得,真是漂亮極了。”
蕭煜並沒有如之前一樣第一時間打掉她的手,他只是別過臉躲開她的手,然後用帶點兒訝然的目光看向她。
語琪在他的注視下往椅背上一靠,兩條長腿交疊起來,愣是將輪椅坐出了明間正殿上寶座的氣勢,她支着下頜,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挑了挑嘴角,“這就是你對待救命恩人的態度,連個擁抱都不給?”
蕭煜一怔,繼而緩緩笑開。
大約是武功與身體都恢復如前了,他心胸寬廣多了,並不計較她這番花樣作死,只衝她緩緩張開雙臂,含着笑意輕輕道,“過來。”
語琪看着他,這似乎是她第一次見他這樣笑,不是那種涼涼的冷笑,而是眉角眼梢都滲着暖暖的笑意,彷彿漫長的嚴冬過去,原本料峭的冰山被日頭融化殆盡,露出下面柔軟的一片茵茵綠草與十里豔豔桃花。
發自內心的笑最具感染力,語琪不知不覺地便隨他笑了起來,從輪椅上站起身,迎向他對她張開的這個擁抱。
肩膀輕靠,脖頸相貼,髮絲交纏,他們環緊雙臂,在這個並不那麼溫暖的初春清晨,深深地給了彼此一個溫暖至極的擁抱。
最艱難的這一段路,他們已經攜手走過。
此後,會是春暖花開。